留学既非定居却也不是短暂停留,无论遇见了谁,都终将只成为一期一会,只能祈求 Proper Goodbye. 

那是一个风光明媚的星期六傍晚,七点钟的天空还非常明朗蔚蓝。我从教会主日崇拜后出来,沿着 Cedar 街往家的方向走,风很凉,阳光很好,是湾区令人羡慕的典型好天气。

散步回家。慢慢想起两个礼拜前,教会里的朋友 Joe 陪我走过这条路,我们一路上讨论着晚餐该吃什么,最后一时兴起去吃了日式拉面。那一天,我们两人精神都很差,迷迷糊糊看完了一部电影,Joe 在中途睡着了。电影中人物的对话细微但清楚地透出来,Joe 均匀地呼吸着,那样的声音透不进他的梦里。我记得我看着他,回想自己也有过很多这样的夜晚,为了逃避我的人生来到朋友身边,沉沉入睡。人生的奋斗本质是孤单的,因此一旦来到信任的朋友身边,总是累极了,连话都不说就睡着了。

Joe 现在已经回到首尔,我再过一个月也将搬离加州;待 Joe 回到 Berkeley 完成他的学位(或许再走过这条路),我已经到了多伦多,开始念我不知何时将尽的博士班。再过一年,Joe 会到中国读书,我不知道又到了哪里做田野。

横跨大陆、海洋,在相遇之前我们各自行过千里路,但在相遇之后,我们仍然往自己的命运里行去,往不再回头的方向前进。若有命运,命运的注定是一生一会。

相似于这类还没有开始就说完的故事,在我的研究所生涯当中俯拾即是。有一些催泪的,有一些戏剧性的,有一些温暖人心的,有一些不明所以的。运输交通的发达与跨国人力资本的流动,我与我的朋友们无时不刻不在旅行、搬家、换手机号码。我不知道人与人的关系究竟是深了、还是浅了。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摧人心肝呢,还是看着 Facebook news feed 上前男(女)友的婚纱照,迟疑究竟该不该按like,令人辗转反侧。一些应该清楚断裂并永久思念的关系,无法断裂,温温凉凉地退缩到人际网络的边缘地带,过几年,偶尔想起来翻翻看看,怎么都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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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当时说了再见,心知肚明,将永远不见。用接下来的一辈子慢慢反刍存在在历史里的轶事意义;一个隐晦的预言,被存封在年轻的岁月里,待实现。不实现也多么美好,一种永恒的、朦胧的希望。

关于留学,有很多无边无际的孤独、寂寞、焦虑,但人们没有告诉你,到底,你所能企求的其实只是一个proper goodbye。

留学的路上人来、人往,无法留住任何人,也无法被任何人留住。留学的生命态样预设是流动,任何尝试逆流而上,或自以为坚若磐石可以稳若泰山的,终被水流穿石、或颠沛流离。该走的时候就必须走。该走的时候,好好说再见:感谢自己被尊重地以当时的样貌对待;也尊重、感谢对方的陪伴,对方的参与,将永远存在在你生命里面,是那样真诚的参与使你在这条孤军奋斗的路上成为更好的人。你们同意某种核心(或仅仅只是习惯性)的连结必须断裂,共同见证那个使你们携手前进的结构在眼前崩解,然后,你走这条路,他走那条路。再见。

留学生的分手──如果够幸运有手可以分的话──有时轻如鸿毛,或重如泰山。因求学阶段别无所求、求生而已。知识生产线中的底层劳工,生命中的所有都以将一种“将被遗弃的姿态”存有。阅读经典是为了拆解,追上最新出版品是为了超越。所有博士生念博士班都是为了离开博士班;而且,愈快愈好。随着新的自己逐渐成长茁壮,旧的自己不断被剥离、抛弃。人、群体,感情、知识,过去曾经以为拥有的,不断被新的人事物挑战、颠覆。这种训练,久了,人的心灵进入准流亡状态,是鬼魅出没的场所。当流动成为生命的常态,如何不让我们质疑:人和群体被以为固有的存在样貌,是如何彻底地偶然而微弱?如果你与我的结合(union)不过是微弱、偶然的巧合,是什么联结你我,让生命继续共同发展下去?

一旦开始思考这一切,关系的转换──通常是分手──几乎是推论必然的下一步。

好的剧本是双方都共同认知到生命流动的本质,而某种不可替换、不可取代的连结有机且强而有力地维系住彼此;坏的剧本是一方已经进行了脱胎换骨式的痛苦成长,另一方还留在过去的世界里看天看地、看花看树看流水。

When people grow up, they grow apart.

离乡背井,如过河卒子般独立打拚,学习的不只是在不断定位人生,也学着怎么判断放手和割裂的时机。学着有勇气放弃,然后从失去的那个时间点,往前进。

到底,我们能期待不过是好好说再见。

再见里参杂了不少泪水(正该如此),有一些故作轻松的幽默感,有一些别扭,也有一些释然。再见之后我们各自好好过。二十几岁,三十出头的课题看似无所谓,但许多决定终将导向不可逆的结构,限制或打开了真正人生课题的选项。该不该出国念书?念完书,要留下来、去更远、还是回家?选择什么工作、什么升迁机会?感情上,该分手还是继续(迎来潜在的婚姻)?

未来还在遥远的未来,但现在已经不能再马虎以对。下决定时,决定还算轻盈,但是开始有点重量。决心转向时,有机会最后回头好好凝视彼此年轻的样貌,确认彼此在生命中曾经是珍贵的存在;已经万幸。下一次见面已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了──如果还会再见的话。(推荐给你:离别,一辈子都难学会的人生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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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 Joe 没有机会当面说再见。他返回首尔之前只有一个晚上的空档,当晚他花了八个小时打包、搬家。典型留学生颠沛流离的剧本──而我忙着陪伴当时来访的亲友,甚至没有办法帮忙。Joe 也没有开口问。

上飞机前,Joe传了简讯来:Hope I’ll see you sooner than I expect. 在那之后,我们就从此消失在对方的生活中。

于是,Joe 留存在我记忆中的形象,便是他站在教会外面,睡眼惺忪看着远方,线条美好的 jawline 从侧后方看,彷佛是某种坚硬的材质雕刻出的,但又隐隐透着温度。他站在那里,他的侧脸与后方的花木扶疏安静形成等待的气氛。我与其他朋友拥抱道别之后走近她身边,我说走吧,他说走吧,然后我们便转身走了。平行沿着 gourmet ghetto 走回家──我们都精神困顿,但脚步轻松。我们决定去吃拉面,路转上 University,一路西行。风很凉,阳光很好,是湾区令人羡慕的典型好天气。社区里的胖松鼠一跳一跳,绿草如茵,花一路开放。世界美好得很像是巴哈的 Suite for Solo Cello no. 1 in G major,彷佛我们尚未相遇,也不会分开。

同场加映: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