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作家韩良露,分享了他长年旅居国外的美食经验,她说:“台湾的胃,真的无法移民。”你一定也同意吧?

日本人喜欢在吃乌龙面时,洒上从唐人学来的七味粉,我的食味宝岛记忆也有调味的七味粉,只是我的调料并非唐辛子而是时光,不同的时光之味,组合成我的宝岛味蕾之旅。

第一味 童年尝味

我的味觉尝试启蒙甚早,也许是因为我的八字中刚好有两个食神坐命,我在人间也遇到两个灶神的化身,一个是我的阿嬷,另一个是我的父亲。他们两人有不少相像之处,例如都懂吃、都善烹调、都舍得在食物上花钱,也都爱从市场到大小餐馆四处找美食。(延伸阅读:下乡务农,美食手作!一场回归简单的食物革命

我阿嬷和我父亲本应是志同道合之人,但两人偏偏像来自不同武林世家之徒,天生看对方的路数不顺眼,我阿嬷出生台南,受过日本教育,她觉得好吃的东西,只有台湾小吃(尤其是台南小吃)、台菜再加上和汉料理是我阿嬷的门派,我父亲是江苏南通人,后来去上海,他最对味的食物是南北合的淮扬菜,因出生于长江之北,爱吃面条、馒头,又受上海华洋杂处的影响,也爱吃海派西餐。

食物就像方言,每个地方菜系的食物,说着自己南腔北调的方言,如果从小就有机会吃各种地方、甚至不同国家的饮食,就会很自然地变成食物的语言通了。像我的两个食神都因少时的影响,阿嬷的母语、母菜是台湾,但也会说一些日本母语、母菜,而我父亲说的则是中国淮扬和上海洋泾帮土话。(你知道吗?阿嬷的爱情秘密

七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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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长大了,不是不能学其他的方言,但学起来慢,还要有好学好奇之心,更不能排斥别人的方言,偏偏我阿嬷和我父亲都受制于他们的背景,这两个都懂食物之美的人,却老觉得别人的食物不好吃。从小我就在这两个灶神祕密的相斗之中长大,两个人都以沉默的方式在抵抗对方食物的入侵,在台菜餐厅吃饭时,父亲就猛抽菸,在江浙餐馆聚餐时,阿嬷就很少动筷子。

童年时,常跟阿嬷、父亲上北投市场的我,总觉得去的是不同的市场,阿嬷买菜的摊子上,绝不会有雪里红、荠菜、黄鱼、百页,父亲买菜的摊上,也看不到地瓜叶、A菜、赤、虱目鱼。

但跟着阿嬷和父亲不断尝味的我,很自然地说起了他们两人的食物语言系统,我就像双语人或多语人般,在不同的食物母语中转换自如,但语言自有它的逻辑,每一种方言都有其纯正性,一直到今天,我吃的每一餐都来自一种方言,如果桌上有虱目鱼,我就不会叫雪菜百页来吃,吃黄鱼也不会配地瓜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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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尝味,用一张口到处尝试,从家庭的滋味尝起,因为在阿嬷和父亲家住来住去,吃两个家之味,也跟着他们到处吃,吃新北投新公园对面的新生园的平津菜和上海小馆的上海菜,刚好是父亲最爱的两个中国地方菜系,也吃南国饭店、蓬莱饭店、热海饭店的台菜。再跟着他们吃台北,阿嬷的饮食地图在中山北路以西,从士林妈祖庙口到大龙峒、大稻埕到圆环、永乐市场、艋舺龙山商场的小吃以及第一剧场的沙茶火锅、西门町的美观园,父亲的美食地盘以中山北路、中山堂、南京东路附近为主,从香港、大华、蓝天、羽球馆西餐厅到石家饭店、银翼、都一处。

就像牙牙学语一样,学会了说话,不见得明白话语的意义,童年的我记住了食物的味道,直到今天,我还对不同的地方菜系的食物道不道地很敏感,也许就是童年养成的挑剔坏习惯吧!

第二味 少年寻味

只要口袋里有零用钱,我开始喜欢不由长辈带路,而是自己找食物吃,我发现家住北投温泉路的我,占尽地利之便,出门往右去新北投,可以吃到新公园对面小美而廉的新月面包(长大后才知叫可颂)和可可奶,再走远一些有外省老兵摆的阳春面摊,再远一点到了复兴岗眷村,可以吃厚烧饼和葱油饼。

当时的我并未强烈意识到出门右转可以吃到较多的外省味,而出门左转则是本省小吃的天下,像在公馆路上摆摊的阿婆甜不辣,国宾美容院前的意面和黑白切,北投市场里的排骨酥汤、米苔目、肉羹、蚵仔煎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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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寻味最浪漫的一次,是看完刘家昌的《晚秋》之后,最强烈的印象是电影中的主角,吃的一份西式早餐,两个太阳蛋加吐司加柳橙汁,不知怎么打听出影片中的场景是中山北路的榕榕园,才上小学五年级的我,竟然在周末上午坐上公路局车一个人去了,当时的兴奋之情,并不低于后来我在世界各地寻找美味的狂热。

少年的寻味,有了一些口味的主张,追求的不只是味觉的刺激,还有味觉背后的其他东西,尤其是不同的人和环境,一直到今天,我都喜欢在不同的人群聚集处吃东西,譬如说身边都是老人家的凉州街妈祖宫早市、计程车司机爱去的大桥头夜市、归绥街的蓝领工人去的清粥店,寻味也在寻人间之味啊!

第三味 青年玩味

青年时开始味觉旅程的展翅高飞了,当时的中华商场是十几岁孩子的美食街,父亲和阿嬷都不吃牛肉面,牛肉面却成为我和高中同学去西门町最常吃的外食,但那个年代,大家多半吃牛肉汤面,却会在汤面中加上几乎半碗的酸菜,还有国军文艺活动中心旁的蜜豆冰,那是男女分校时代,不同校的男女生可以坐下来靠的最近的地方。

青年救国团活动也提供了青年玩味的机会,去中横、去兰屿等等,都要自己搭火车、公车去集合地,可以一路吃台中、彰化、嘉义、高雄的美食,当时大陆的红卫兵串连没吃没喝,宝岛青年却可以一路狂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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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我还曾带着刚上国中的妹妹环岛旅行,那年代没有各县市的美食指南书,行囊中只有文学书,带着黄春明的《锣》、《青番公》去罗东,到了市场、夜市吃东西时,就睁眼四处看有没有书中的角色会出现,去了花莲就找出王祯和的小说对照看,当然也不忘吃扁食、吃光复糖厂的枝仔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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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转学去台南,开始过一个人吃三餐外食的生活,住在府前路、开山路口,真好的地理位置,离东门菜粽、福记、友诚肉圆、莉莉冰果室都近,因为没大人管,只因爱上喝还未全台大流行的木瓜牛奶,晚餐就曾经只吃一个克林肉包、配三杯木瓜牛奶,当年认识了一些台南的文友,有写现代诗的、画画的、做音乐的,有一回聚会,聊些什么我全忘了,却牢牢记住了那天我第一次吃到月见牛奶冰,就是冰上放个生鸡蛋和炼乳,当时才十七岁的我,当然没想到在二十多年后,我会被人称为美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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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玩味,食物中有年轻的友情、爱情,也有对文学艺术的热情以及青春闯荡的迷惘之情,追求的食物都以好玩为主,不明白食物的真味也不明白人生的真味,像今日在新兴夜市大排长龙的学生,吃的其实都是玩心。

第四味 成年品

二十岁成年的人,开始懂得用三张口吃食物了,一张口吃食物之味,一张口吃食物的摆盘,一张口吃装潢,进入了人生的品味之旅。

记得二十出头的我,开始迷上在台湾吃异国菜,去中山北路的马蹄吃正宗的法国菜,还学喝红酒,去南京东路的瑞华吃瑞士菜喝樱桃酒。而一九八○年代也刚好是台湾经济起飞、外国传来的雅痞文化形成风潮的年代,当时的我,远离了阿嬷、父亲教给我的饮食母语,开始学习其他的食物语言,学法菜语、义菜语、西菜语、德菜语、瑞菜语、日菜语,也开始在世界各地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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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大约在三十五岁以前,都觉得自己可以很流利地说异国食物的语言,但随着对世界的好奇心因满足而逐渐降低,也因为三十六岁彷佛是来到了中年芝麻开门的时刻,在伦敦居住的我,强烈地怀念台湾的各种食物,开始在厨房中包饺子、做馄饨、炒米粉、煮大肠面线,在巴黎、马德里、威尼斯、斯德哥尔摩等地旅行时,也开始去吃一些又昂贵、又不太道地的中国餐馆食物,年轻时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移民国外的我,这时才发现我的台湾胃没办法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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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味 中年知味

我是中年以后才真正明白食物的多重文化意义,就像学会了说话,并不见得懂得话语的意义,懂得了意义,还未必可以用话语创造文化。

中年回到了台湾定居,开始对食物的文化产生极大的兴趣,也开始了解阿嬷、父亲在我生命中开启的不只是食物语言的教导,也是文化的传承,也开始了知味之旅。

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其独特的食物文化地图,而台湾更是一大张复杂、丰富、曲折的食物文化地图,原住民的、荷兰人的、西班牙人的、明朝的、清朝的、日本人的、国府移居来台几十省外省人的、新移民的、全球化的,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影响,形成了台湾多元变化的融合滋味。

循着食物的滋味,可以发现台湾肉羹、鲁肉饭和周朝的关系,被认为是台湾原生品种的水牛,在来米、土莲雾、土芒果,其实都是荷兰人引进的。

因为食物的知味,我也开始关心台湾的四时节气,环境、土地、农事,也开展了向自然学习的食物之旅,在天地人的关系中,食物是神圣的媒介。

第六味 壮年回味

回味是两张大小相融的口,代表了食物滋味的小口包入了生命滋味的大口。

到了壮年,终于明白最美的食物滋味不是当下感受到的,而是日后回味的。现今我走在台北、台湾的街头,都会遇见往日的味蕾记忆,而时光是最好的调味料。如今,我的每一顿餐几乎都是回味的宴席,我会记得谁曾经陪伴我吃过这些食物,我的心中充满感激,因为我们如此有幸能在此生相逢,且一起分享过美好的食物与人情的滋味。

嘿,家乡:台南,一个让人想起家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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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种食物都值得回味,街头的烤地瓜、蒸菱角、煮花生,我都记得那些冬夜里握在手里的温暖,面包店里卖的白糖糕,我都记得孩子脸上的微笑,南枣核桃糕总让我想起母亲,弟弟自己还记不记得他小时候很爱吃的山楂呢?亲爱的丈夫最爱吃炸春卷,每一种食物都因为有了人的感情而让我们回味不已。

第七味 晚年思味

我至今仍未参透晚年之味,但因为照顾父亲而慢慢开始明白了一些道理,当父亲不再能四处为自己觅食时,就得依赖子女的陪伴,父亲想去的餐馆越来越少,只剩下那几家重复会去的家庭餐馆,都是全家吃了四五十年的老餐厅,常常说没胃口的父亲,只对老食物有胃口。

给父亲的告白信:说不出口的我爱你

然后父亲坐上轮椅,更少出门了,我每几天就提着锅买老餐厅的食物回家,因为不忍心父亲会思念他吃不到的味道。

原来食物的味道和人生的味道都是有尽头的,我们在人生绕一大圈,和食物的情缘终至不能相见,童年时,父亲常常带食物回家让我分享他的世界,如今我常常带食物回家,因为我知道父亲仍然思念世界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