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届金马奖最佳纪录片《九枪》,纪录 2017 年越南移工阮国非事件,是什么让阮国非成为非法移工?又是什么,让一位 20 多岁的年轻警员,多次扣下板机?

2017 年 8 月 31 日,一位来自越南的“逃跑移工”阮国非被举报意图偷车后拒捕,警方赶到现场,对着手无寸铁、全身赤裸的他连开九枪,导致失血过多身亡。

因阮国非的“逃跑”身分,加上体内验出毒品反应,当时社会舆论普遍支持警方“果断执法”。事件至今已过去六年,这场悲剧以开枪员警被判处业务过失致死罪,宣告了结,但《九枪》导演蔡崇隆仍在追查真相,他取得警察身上的密录器影像,在纪录片里公开事发当时长达 30 分钟、无删减的第一视角画面,以最残忍严酷的方式,带领观众直面一名青年移工的死亡。

看完《九枪》让人不禁思考:枪响之前,是什么样的经历迫使阮国非从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孩,变成一个命运多舛的非法移工?又是什么力量,促使一位 20 多岁的年轻员警在面对罪不致死的一个人时,多次扣下板机?

(文章内容中含有剧透、针对可能引起身心不适之画面描述,请斟酌阅读)


图片|《九枪》纪录片集资页面

从今以后,我会忘记一切,开始工作、努力赚钱。

──阮国非脸书贴文(写于 2015 年 3 月 21 日)

阮国非“阿非”出身于越南农村,在家人眼中,他是一个善良温顺的人,小时候经常和妹妹一起骑着单车、穿梭在乡间小路贩卖冰淇淋,梦想着总有一天可以学会开车,或是成为一位修车工人。

为了支撑梦想和家人的生活,他满怀希望来到台湾成为一名工厂技工,一切却不如仲介描绘的那样光明美好。为了支付仲介费,先是贷款欠下高额债务,开始工作后薪水并无依照合约给付,每月只有不到一万元台币的收入。

工作环境高压恶劣,阿非省吃俭用,将每月努力存下的几千块寄回老家。生活越来越难过,但转换雇主却是不被法律允许的奢侈自由。

于是,阿非成为了一名逃跑移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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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九枪》预告片

“第一次来到台湾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奴隶。”

在台湾 73 万人左右的移工群体当中,和阿非一样选择出逃的移工超过 8 万多名。他们白天跟着领班接案,做着营建、盗木、渔船等俗称“3D 产业”(肮脏 Dirty、危险 Dangerous、辛苦 Difficult)的工作,夜里为了逃避追捕、躲在狭小拥挤的房间,无处可去。

当眼前只剩漆黑无光的未来,毒品和酒精成为最有效的止痛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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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获第 59 届金马奖最佳纪录片的《九枪》以阮国非之死作为序幕,陆续揭开掩盖在黑幕背后、更多有着相同剧本的生命故事。

有移工是在违建的铁皮屋宿舍里葬身火海,也有移工是在远洋渔船里被殴打致死,而那些有幸活下来的,都是不幸的幸存者。如同片中采访到一位为了躲避警察而攀上鹰架、不慎跌落的重伤移工,面对质问是否刻意自杀时,他以不太流利的中文回答:“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只是想要赚钱而已。”

阮国非也是幸存者。直到有一天,那天是 2017 年 8 月 31 日,他被报案民众、民防人员和警察追赶到了河边。


图片|《九枪》预告片

如果有一天,我在人生的路上跌倒了,妈妈,请原谅我。

──阮国非脸书贴文(写于 2015 年 4 月 21 日)

阮国非的人生,从此冻结在这一幕幕令人不忍直视的影像里。密录器画面显示,阮国非先是与警察发生冲突、拒绝就范,当他移动到警车驾驶座时,持枪员警陈崇文朝他连续击出九发子弹。

身中九枪后,阮国非并非马上死亡,而是倒在砂石地上不停挣扎。第一辆到场的救护车首先载走了鼻梁受伤流血的民防人员,往后 20 多分钟,他血流不止、动作趋缓,时而爬进警车底部,时而举着石头挥动软弱的双手。

“再嚣张啊!” “把他拖出来,他不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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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血腥画面,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旁人那种漠视的态度。一夥人保持着“安全距离”冷眼围观,看着生命一点一滴流逝却毫无作为,直到第二辆救护车抵达,医护人员看着身受重伤的阮国非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几经犹豫,到场支援的员警过去朝他的手脚及上半身重重踩了几脚、确认已无行动能力之后,才上铐送医。

然而一切早已太迟,他的生命戛然终止在 27 岁。在这最后 30 分钟,他彷佛不被看作一个人,没有名字,没有声音,只是“又一个”非法窜逃、罪有应得之徒。

而开枪的陈崇文不只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当时的他担任警察不到两年时间,显然经验不足且欠缺相关应对训练,当面对拥有巨大语言及文化隔阂的“有攻击性的逃犯”,未知的恐惧掺杂带有偏见的意识形态一瞬间袭来,他做出了整个社会允诺他做的事。

《九枪》藉由阮国非亲友、警方代表、辩护律师、仲介公司等多方说法,勾勒出背后盘根错节的结构性问题。需要对这九枪负责的,并不只有陈崇文一个人而已。


图片|《九枪》预告片

时钟即将转到宁静的深夜两点钟,但你又怎么知道,在那里有一个人彻夜不眠。

──阮国非脸书贴文(写于 2016 年 3 月 24 日)

如果阮国非不是外籍移工,如果法律没有剥夺他们诚实努力的空间,如果他一开始没有来到台湾⋯⋯又或者,如果陈崇文有接受更多扎实训练,如果当时有另一位资深员警陪同,如果在场只要有一个人提问“我们为什么不将他立刻送医?”

如果这个社会能对移工人权付出更多重视并采取确切行动,阮国非,以及无数个客死异乡的劳工是不是就有机会功成愿遂、衣锦还乡?只可惜再多如果,终究只是如果。

《九枪》的观赏体验是一场极为不适的旅程,其目的并非控诉或是究责,而是如实呈现不同立场观点,映照出我们不愿意面对的真相。

影片播映完毕,正当观众还陷在沉重无比的思绪里,蔡崇隆导演亲自现身在诚品电影院,分享道“很多人在看完片子后,会问自己可以做到什么?我都会这样回答:‘请记得现在的不舒服,回到各自的社会位置,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能是多一点关注,一次行动,也可能是从自身开始实践更加重视生命价值,或下次遇到身边移工时,付出多一点应当的尊重和问候,“我们每个人都希望成为更好的人,但不应该是踩在别人的身体上前进,希望大家一起努力,让台湾成为一个真正民主共好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