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导演是枝裕和又一力作《怪物》上映即掀起讨论,一起看电影全解析,教你诚实面对心中的怪物吧!

文|纪宁

电影播毕的当下,我注视着以英文拼音跑过黑幕的所有工作人员名单,无从一一得知他们是谁、生存在一个怎么样的角落。

但我由衷感激他们每一位,对世界抱持如此温柔的想法。感激身为一个只是一屁股坐进电影院的观众,我们如此幸运听见这些温柔。

日本导演是枝裕和以近乎作作问鼎三大影展之姿,2023 年带着新作《怪物》再次亮相第 76 届坎城影展,除在首映获得了场内九分钟掌声的好评,更一举夺下最佳剧本奖、酷儿棕榈奖(坎城影展会外奖项,主要颁发给入选作品中的 LGBTQ 题材相关电影)。

这是枝裕和导演继电影长片出道作《幻之光》后,首部非一人包揽编导两脉,转而与同样在日本首屈一指的编剧坂元裕二,联手打造相比以往更聚焦于“生命情感关照”的动人作品。

图片|《幻之光》剧照

个人虽非是枝导演的死忠粉丝,但在人生各个阶段皆有其不同电影相伴,我实在认为以“动人”来描述他的作品是一件异常廉价的事,因为他所传递给世界的讯息,从不只在动人的粗浅格局上。

尤其《小偷家族》之后的作品,更让人感觉到导演对于自身极其着眼的家庭议题掌握,已深化至“不需言传,便能意会”的纯熟境界,并能进一步将议题核心埋入更大的社会、生命命题中,扩大了作品能留予观众的投射空间。

《怪物》这部电影非常是枝裕和,又不是那么是枝裕和。它真诚而堪称完美地呈现了导演睽违近三十年再度从创作本源“剧本”开始,加入了另一个人的生命观、世界观,所激荡出的层层叠叠的火花。

回望过去作品,我想无论对于是枝导演或坂元编剧而言,这都是一次在思想的产出上不分轩轾的“共同创作”;没有人能够去评价它更甚是枝导演长时间以来的独立创作,唯可见两人在创作量能及关照面向相互补足之后,力所到之处无不撼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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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怪物》剧照

搭上“坂元裕二列车”:横越人生轨迹,重返澄澈之心

“我们现在这样是转世了吗?”

“没有,我们还是原本的样子。”

“真的吗?太好了。”

对于《怪物》精湛的剧本,可以从“结构”和“旨意”两部分来分析,因其结构本身正好反映了旨意:

有别于先有了“核心旨意”,再藉由有效的“叙事结构”加以强化的通用电影语言,《怪物》所提供的,是一个以同心圆、回绕式的“叙事结构”,慢慢划限出“核心旨意”的观影体验。

也就是说,当观众抓住了这个圆形结构,并理解到列车、铁道等关键场景所隐喻的“人生”大题,作品旨意便已自在人心。

电影由一起火警事件揭开序幕,切进故事的“圆”里。当然,作为初次观影的观众,我们并不预先知道这是一个圆。

但随着这起事件所引燃的“谎言之火”蔓延,我们透过五位主角——小学五年级的麦野凑(黑川想矢 饰)、凑的同学星川依里(柊木阳太 饰)、凑的母亲早织(安藤樱 饰)、凑和依里的老师保利道敏(永山瑛太 饰)及小学校长(田中裕子 饰)在自己的主观叙事线上,分别透露了什么、又隐瞒了什么,慢慢拼贴出事件的全貌。

安藤樱所诠释的“早织视角”作为全剧开场,是观众对于事件的初步认知:麦野凑在学校遭到老师施暴。此视角切断于台风来袭,并接续开启“保利视角”:麦野凑在学校霸凌同学星川依里。

导演藉台风逼近作为该事件真实时间轴的暗示,并以空景画面及重复出现的环境音等拍摄手法,清楚切割出以上两大理性主述视角。

而在这两大视角间穿梭回绕、虚虚实实的“感性资讯”,则主要来自另三位主角的个人情感投射,属观众可依循自身生命观、感情观等,自行斟酌取用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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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怪物》剧照

旨意:“生”与“死”都同时是启程与抵达,人生的旅途只有“旅途”本身

这部电影如同一班将横越多国境土的长途列车,上车的乘客提着重量不一的生命经验行囊,手握没有起迄站名和车程时间的空白车票。

任谁都不太确定自己这班车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甚至有没有目的地;但沿途经过了好多未曾想见的迥异风景,或许有人放开心胸尽情欣赏,也有人因为担心着目的地,一路上都没有抬眼望过窗外;最终蓦然发现,车开回了出发的地方。

原来这班列车不是为了载我们去哪里,而是为了给予我们这一趟旅途,以及这一趟旅途的时间与空间——去盼望、去落空、去一再落空后重拾盼望。

它是人生的列车,开往无尽的未来;也开返起点,那里同时是死亡与重生。

而我们始终是到回抵起点的那一刻,才知道原来这趟车没有我们亟待的终点。

因此,电影将近尾声,两位主角麦野凑和星川依里的童言童语“我们还是原本的样子,太好了”,真是编剧给予世人最温柔的鼓舞——转世也没有那么简单喔,我们都先不要放弃现在吧?

“家庭”的不解之题:艺术作品从不是给出一个答案,而是带领观者“面自身之题”

“为什么我会出生?”麦野凑在被母亲要求向过世的父亲报告近况时,对着牌位幽幽问道。当他这么问的那一刻,似乎也懂了一半的为什么。而我们亦藉孩子之口,从创作者对生命的叩问中,照见自身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存在意义。

从 2004 年《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2008 年《横山家之味》,到 2018 年夺下坎城影展金棕榈奖(相当于最佳电影的最高荣誉)的《小偷家族》,是枝导演始终在“家”与“生命脉络”的命题上,没有要放过自己与观众,持续探讨家庭不唯一的构成方式、血缘又真正牵系多少羁绊——我们作为家人所以相爱,抑或,我们因相爱而称作家人?

这些作品风味清淡,却都尝出导演自身对于命题深刻的思辨与某种程度上的解答。然而,身为一名已经比观众多走得这么远的创作者,导演从未在任何电影中直指答案;比起告诉你陆地就在正北方 20 海里处,他总给予的是一座坚定闪烁的灯塔。

面对着艺术作品“既有无比影响力,又不该实质影响观者人生”的这一特点,是枝导演时至今日都仍让人感受到的谦卑与节制,我相信就是他的创作之所以能够如此走入真实、走入世俗,自己凝视黑暗却向众人揭示明亮的重要原因。

无论命题的选择、人物的刻画、事件的开展,他每每从看似最无伤大雅的小处开始,轻柔地打磨那条“绝对”的界线——这世界不存在 100% 的丑恶,也不会有 100% 的赤诚;每一个人都只是艰难地“在”他自己的生命里,创造他独有的情境下所能创造的最大幸福。

你认为他所为是恶、是善,那都是“你认为”,即你在同样是你独有的情境下,去辨出的善恶。

“如果只有部分的人得到,就不能称作幸福。”

如前言中所述,对于是枝导演的电影,这些年我保持着欣赏崇敬,但认为自己潜意识里并不真正喜爱的态度。

叙写这篇影评,给了我机会重新梳理对这些作品的感受;才发现,原来那是因为我一直都把自己放置在相对于创作者(给予者)的“接收者”角色上,太过渴望一个答案来慰藉我。

可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什么作品、什么思维,能够去给另一个人生命中的困顿找到出路。唯有你获得了力气、捡拾了信心,然后,面自己之题,那才是出路。

而如何将这条蹊径辟至一恰好之处,使观者有信念去展开“观自身”的行动,正是艺术作品要做的事,也是是枝导演在做的事。


图片|《怪物》剧照

1+1+1>3:导演、编剧、演员共织作品的深层意念,极尽温柔之思

“好演员不当唯一的主角,也仍然是作品的领航者。”每一次看安藤樱演戏,总要再赞叹一次这件事。在是枝裕和导演的作品中有安藤樱这位演员,真的只能说是观众的福气。

再者,是枝导演的诸多电影都有着数量不一的小孩演员,而他们的不凡表现,也总让人好奇导演如何找到他们、带领他们,去做出这些不知道该说是“精准到太自然”还是“自然到太精准”的表演。

“我对待小孩演员最重视的有三件事:第一,对工作上的事绝不生气;第二,不催促或逼迫,在他做出满意的表现前耐心等待;第三,不给他们任何作业,希望他们回家后可以当他自己。小学以下的演员,我通常是除了父母和老师外,第一个在他们生命中出现的大人,希望这个世界在他们眼中看来很美好。”是枝导演在2022年的金马电影大师课中如此回覆了对于如何与小孩演员工作的提问,让我极为印象深刻。

小孩什么都不做,他们在一个作品中的“出现”本身,就已经在为这份创作做某种表述了。

因此,创作者若还毫无自觉地以之作为利器,那将只会造就出最浮面的“代言”。相反地,会以是枝导演这样的角度去考量事情的“大人”,自然能让人信任他在作品中透过“小孩”传递出来的爱也好、憎也罢,并同时深深沉入他所建构出来意念上最 pure(纯、纯净、纯粹)的世界。

图片|《怪物》剧照

每个人心上的怪物,也随着我们长大而长大了吗?

《怪物》一作固然非常明显,但除此之外,是枝裕和导演这三十年来的创作,总让人在那些黑暗与明亮间,得有一个不会受伤的过渡区域,去诚实抚触心中的怪物。指称为怪物的这些东西,不是什么坏的脏的丑的,而是我们所有的意念。

怪物存在没有关系、长大了没有关系,但要诚实,诚实地面向自己。因为只有这一份诚实,会带领我们永远都能去拥有再一次的机会,跑过那蓝天与绿草的间隙,跑在人世,跑在心中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