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纪初,包含宋霭龄三姊妹在内的 17 位女性赴洋求学,成为中国历史上极少数的女性留学生。她们一边接受新式高等教育,一边调和内心的传统价值;有的采取女性主义立场,有的顺从主流期待,留在家庭中。若换作是你,又会如何选择?

宋霭龄,现代中国经商聚敛最成功的女性,宋美龄、宋庆龄的大姊,“宋氏皇朝”的幕后布局操盘手。

在 14 岁那年,就被父亲送去美国留学。

那年代光是中国本土的女学生人数,都只有 1,853 人,不到学龄人口的百分之一(1907 年),而出洋去美国留学的女性,更是凤毛麟角上宛如毛细孔的尖微:

1882 至 1915 年整整三十几年间,赴美留学的中国男孩在记录上是 359 人,女孩只有 17 人,宋氏姊妹就占了三人。

想当然,这些女孩,一如宋小姐们的出身,都拥有与生俱来、得天独厚的文化与经济资源,家里环境优渥,就读教会学校,英语流利举止合宜,几乎每一位都有奶妈照顾生活起居。

但若因为这样,我们认为这些千金的海外留学路一定顺风顺水,那可就误会大了。


图片|国史馆;宋家三姊妹合影。

当千金宋霭龄乘坐豪华轮船头等舱,抵达旧金山那天,还没上岸呢,等在她眼前的,并不是爸爸为她安排的温馨接送行程——而是美国移民局的冰冷刁难嘴脸。

根据《排华法案》的最新准则,宋霭龄因为身分不符合规定,照理说应该被关进码头旁的拘留所。

这个俗称“中国监狱”的拘留所,位在海关建筑的二楼,80 几坪的空间,随时都关着约 200 名中国人;空间拥挤到不用说桌椅了,铺位上就连坐直的空间也没有,要吃饭只能在地上吃。

里头被监禁的中国人宛如囚犯,受到移民局森严戒备,禁止外界探视,更被断绝对外联系的所有管道,随时都有可能被遣返回国。

宋霭龄日后的老公兼事业夥伴“孔祥熙”,山西富商之子,孔子第七十五代孙,比她早几年去美国留学,入境时拿的可是当时全中国最有权势的人物李鸿章亲自颁发的文件,同样遭到美国移民局的入境折磨。

比宋霭龄更惨,他确确实实被关进了那座“中国监狱”,“被像动物一样对待”整整一星期。


图片|达志影像美联社;左为孔祥熙,中为宋霭龄,两人因孙中山相识。

这两位人物的留美入境故事细节,来自历史学者江勇振的最新着作《楚材晋育:中国留美学生 1872-1931》。

本书不只细述许多我们熟悉的历史人物赴美留学时的境遇,更以宏观的视野分析由满清第一批留美的“容闳幼童生”,直到民国初年胡适等“五四世代”,赴美留学的中国学生群体。

在海内外资料难称齐全的限制下,江勇振先生仍尽可能负责而完善地调度解释数据,他尝试补充修正此前的中国留学教育研究,更提出许多新的看法观点。

我并没有涉猎留学教育研究,因此,本书大篇幅针对同侪研究的对话与批判,无可置喙;

但即使如此,像我这样的普通读者,读起这本“学术着作”,并不觉得内容难以进入,甚至越读发现越多故事和观点,非常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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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Photo by  Christopher Luther  on Unsplash

“天龙”留学生心中的鄙视链

例如,前提宋霭龄与孔祥熙这两位中国“天龙”少爷千金,入境美国时仍照样被美国移民局极尽羞辱(特别是孔祥熙,他花了整整 16 个月跟签证文件搏斗才顺利进入 Oberlin College 就读)。

但根据江勇振的说法,这些赴美归国的留学生,对于自身在美国遭受的歧视和刁难,大部分都选择沉默不提,甚至回国后仍宣扬鼓吹美国如何自由、进步、文明。

江勇振认为,这些天之骄子觉得(或者说期待),美国歧视的不是“中国人”,而是“另外一种中国人”。

也就是说,他们不反对美国法案排挤华工,他们只希望美国人能分清楚,他们的身分,和那些一般华工不一样。

也因此孔祥熙以为拿着李鸿章亲自发给的文件(而不是美国移民局要求的文件)就可以顺利入关,宋霭龄的父亲甚至大费周章为她办了葡萄牙护照,想证明他们值得美国人另眼看待。


图片|维基百科;宋氏家族合影,左前一为宋霭龄,她身后坐着的男性为父亲宋嘉树。

正因如此,对那些天龙留学生来说,最痛苦的,或许不是被海关刁难羞辱,而是我这等千金娇贵之身,竟被美国人误当做那些“无知无识”、“非我族类”的华工。

然而,除了少数清醒的人以外,大部分中国留学生终究没想透,美国对华人才不是阶级歧视,而是无差别的种族歧视,不管你是来读书的千金少爷,还是来打工谋生的苦力,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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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生存之道

如果我们把这种阶级鄙视链的心理,放到本书第五章,专门分析中国留美女学生的内容去看,特别有意思。

江勇振试着理解这些养尊处优的留美女学生,如何回应各种社会加诸她们身上的女性特质,特别当时中国正兴起“新女性”的论述之争;

关于女性到底为什么要接受教育,女性走出深闺后的角色,以及两性交往的新权力关系,都在公共领域中掀起讨论。

当然,有关“新女性”要做什么、又该怎么做的这些问题呢,绝大部分给建议的都是男性(毕竟 mansplaining 可是不分时代的)。


图片|Photo by zhang kaiyv on Unsplash

江勇振援引英国汉学家 Paul Bailey 的看法说:

参与这些(有关女子教育目的)论战的人,所用的前提以及他们所提出来的作法,再再地显示了男性对女性在现代化的中国社会里,所应有的行为及其角色的焦虑感。

简单讲:男人一方面希望现代教育可以“修正”传统中国女性的“缺点”,但又不希望女性被教育地太充分、太彻底、太成功,乃至于女人脱离了掌控,让男性失去长久以来的社会优势地位。

在这个时间点,留美女学生恰好站在一个特殊的位置,握有相对优势资源去回应、参与、塑造这个“新女性”公共议题。

本书罗列了许多女留学生在美国的发言,我们可以清楚看见,她们如何一边接受新式高等教育,一边试着调和内心中国传统价值:

有的人毫不犹豫采取女性主义立场,铿锵倡议女性经济独立和参政权(如李美步)。

有的人则从美国主流期待女性留在家庭畛域中──不要忘记美国大法官 RBG 女士 1960 年代法学院毕业仍求职不顺──找到熟悉亲切的论述;

用她们受过美国教育的中国脑袋,加倍坚定激昂地捍卫“男主外女主内”或“以夫为天”的伦理传统(如颜雅清)。

在这两端光谱间,我们看到每一位中国女留学生,都以自己的方式,去调和美国社会、中国社会、进步派、守旧派⋯⋯加诸她们肩上的种种矛盾想像。在这个高唱“新中国、新女性”但骨子里仍是厌女到不行的父权社会,试着找到属于她们的最佳生存位置。


图片|维基百科;女权运动者,同时也是首位拿到庚子赔款奖学金的女学生李美步。

但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这些女子,(一如江勇振多次企图说明)来自富有到可以送女儿出国念书的上层家庭,是天之骄女中的天之骄女;

如果她们本身就来自传统中国的既得利益阶级,那么,我们便很难责怪她们多数人选择站在保守光谱那端──毕竟如果游戏规则对自己有利,那理性的人,为什么要破坏规则呢?

本书研究时间段中 1920 至 1930 年代,刚好欧美时兴起 Flappers 风尚。

Flappers 指欧美的摩登女子,她们剪短发、画浓妆、穿短裙,在公共场所尽情喝酒抽烟跳舞。一言以敝之,她们专做父权社会最不想看到女人做的事。

而本书也提到几位留美的中国女性,极度不齿 flappers ,在报章杂志上公开抨击上海画报中教女人如何打扮成 flappers 的妆发教学(通常非常复杂而且厚重),是“奴才人生观”,是“后宫疙瘩(Harlem Complex)的一个最鲜明的证据”。

确实,1920 年代欧美女性化妆的部份原因,是她们在两性关系上开始采取更积极的攻守位置,但看在这些既得利益阶级的中国女性眼里,这样的新女性举止却是“奴才”与“后宫”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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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维基百科;女星 Colleen Moore 的造型是 1920 年代 flappers 典范。

留美归国女性,当然不反对一般女性可以教化;她们反对的,是把女性教化到太开放,开放到足以推翻她们所代表的社会价值:贞洁不二,相夫教子,持家有方。

简单讲,那些不操持家务,不奉养公婆,淫荡游走于众多男性追求者之间的新女性,威胁到了留美闺秀们赖以生存的旧社会秩序。

而来自名门家庭,受过西方教育,拥有的诸多优势经济文化社会资源,在这时候便成为她们攻击异己的利器。

女性可以教化,但不可以教化到威胁自己生存的程度,这个思维,和彼时中国男性“女生可以教但是不要教过头”的新女性(厌女)论述,听起来简直如出一辙。

再一次,我想强调,我个人觉得这是女性在男人主导的社会中,被迫有意识或无意识采取的生存策略,当中无关价值判断。

而且,如果真有价值判断,我反而会认为她们采取了非常有效,非常理性(或非常“男性”)的手段,去捍卫自己的利益与存在价值。 


图片|维基百科;对 flappers 抨击最盛的,正是芝加哥大学西洋史硕士,中国第一位女教授,陈衡哲,她在北大任教一年,后嫁人生子,辞职养小孩。

这些在留美回国后选择──或根本没有选择?──放弃职涯、进入家庭领域的女性高级知识份子,在仍旧由男性主宰的中国社会中,学会了创造属于她们的鄙视链。

这一边是“受过高等教育,具有高道德标准”,高级、持家、正确的我们;另一边是只会“争妍斗宠”、“性开放”、宛如后宫小妾般的她们。

就我个人看来,这才是传统父权社会中,女人境遇最可怜可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