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仪医师认为,承认“母职”充满挫折、压缩自我需求,才能让社会与家庭愿意承认和重新看待,应该给予担任母职者多少支援、多少协助,而不是停留在母亲节的时候称赞“感谢母亲无私的付出”。

文|林静仪 中山医学大学附设医院 妇产科医师

《抱歉,我讨厌我的孩子》是一部带来很多冲击的作品。不仅仅是书名,内容更是沈痛赤裸的冲击。但是,讨厌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道歉?

每一个透过女人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在怀孕过程改变了母体的免疫反应、带来荷尔蒙的不适、压迫骨盆、推挤肠胃、弯曲脊椎、压缩胸腔;顺利的,挤开膀胱与直肠,把阴道扩张到难以想像的尺寸、撕裂会阴部的组织与皮肤,导致持续几天的会阴肿胀、排尿困难,甚或终生的漏尿与脱垂的生殖器,迎来一个不断需索乳汁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关照的生命。

不顺利的,在先进医疗的年代,由利刃割开皮肤、划开脂肪、撕裂腹腔筋膜、扯开肌肉与腹膜、切开子宫,掏出那个用疼痛折磨了女人几十小时的小生命,而若在缺乏医疗的年代,则很可能直接把那女人一起带进死亡。

为什么对于一个撕扯自己内脏、改变自己身体、占据自己生活的另一个人,必须充满爱?因为那是母亲,以及她所孕育带来的生命吗?

而母亲这个身分,不就是成立在那个折磨与改变她人生的生命,呼吸了第一口空气的那一刻吗?

或许在知识、教育、经济支持与避孕和计画生育的年代,我们可以假设多数的女人是在充分认知与规划的情况下,心甘情愿让那个影响她身心一生的生命,成为她终生的责任与牵挂,但是,难道就没有许多女人,是在不明究理之下、无从选择的,迎来了影响她一辈子的那个生命吗?这样,她们有具备了什么特殊生理与精神机转,让她们依然心悦诚服吗?依然满怀愉悦吗?保持无怨无悔吗?

我并非要说生孩子有多可怕、多负面,而是,我们的社会与文化美化了多少母职的想像,而不愿意承认进入母职的女性有多少冲突与矛盾,和无奈或困惑?

以色列性别与社会学研究学者 Orna Donath 的着作《Regretting Motherhood》(《后悔当妈妈》,光现出版,2016)访谈了不同年龄、婚姻状态与阶级的妇女,让她们说出对于自己担任母职(motherhood)的感受,尤其她们“是否后悔”。

这样的研究与访谈为何让人感到恐惧或焦虑?一旦女人全面承认担任母职是负面的、感到失落的、后悔的,那不就打破了数百年来对于女性先天爱孩子、有耐心、愿意牺牲奉献的假设了吗?

后面没说的是,“如果她们不再愿意担任母职,怎么办?”“如果她们不再提供无限量的亲职服务与关爱陪伴,可怎么办才好?”“如果她们也像医疗照护、高龄照护,专业化且计价,那还得了?”

不是要斤斤计较母亲对于孩子的陪伴变成论件计酬或小时计费,而是当多数劳务与照护工作都被视为有偿的职务分工时,母职却永远停留在只有母亲节的时候被称赞“感谢母亲无私的付出”,这从未被视为一种剥削或者勒索。


图片|Photo by Ushico on PIXTA

承认“母职”是充满挫折、是牺牲许多自我、压缩自己需求的,是否就会带来女性的全然“叛变”?──我认为不会。但是那才能让社会与家庭愿意承认和重新看待,应该给予担任母职者多少支援、多少协助、多少实质的诱因,不论经济上或是制度上,以及,与担任母职者讨论,这工作的暂停与终止时程。

我的书《诊间里的女人1、2》(镜文学出版)出版之后,获得许多女人对于生育压力与生殖角色的共鸣;我相信《抱歉,我讨厌我的孩子》也会让非常多女性想起自己或身边的亲友,曾经历过对于性、怀孕分娩、生育压力以及对女性的各种性别不平等的感受;尤其在本书中,无论是青春期女孩对性的探索与其所受的污名、对未成年怀孕的无助与其所受的责难,还有进入婚姻担任母职的压力、禁锢与互相争夺资源,以及亘古以来重男轻女观念之下的悲剧,都有非常深刻的描述,这些描述,字里行间都让人感到非常疼痛。

但是男性在生殖议题上,彷佛总是个缺席角色,或是个隐身的幽灵。

所有女性的生殖,男性都是必要角色,即使科技协助下,或许不再透过身体交媾的行为,但也必须有来自男性的生殖细胞;而台湾的人工生殖法规定,要接受人工协助生殖技术,必须是合法夫妻,也就是说,不论是透过自然或人工,“被接受”的怀孕,必须在“男性合法的参与”之下。

不论是人工协助生殖技术允许施术者的“合法男性”,或是台湾普遍对于男女结婚生育用“修成正果”的形容,其实都证实了《抱歉,我讨厌我的孩子》书中青少女非预期怀孕所承受的指责压力,因为那不是“被允许”发生关系之下的产物。

我们的社会非常支持与肯定“以生殖为前提”的性,但是这个性被允许发生的前提,是年龄、身分和时间都受社会与家庭所认证;我在参加婚宴时常常觉得很有趣,众人不分老少,聚在一起祝福一对男女“早生贵子”,说穿了不就是公众在仪式中一同允许他们在当晚之后进行“以生殖为前提的交媾”吗?

尤其具有已婚身分之后的女性,周边的人赤裸而且充满“善意”的“关怀”她:“有没有好消息了?”“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要不要去检查看看?”说起来,是直接探问她在私领域的性交行为,如此直接且公开的对于某些样态条件下,性交频率的确认。

老实说我无从得知,男性在他的群体中,是否会这样不礼貌地被探询、被假设、或被要求,但男性在性事的积极主动,是被允许的,甚至连“难以克制冲动”都被认为“需要体谅”;青少年的性探索之后的生育问题、婚姻中生育责任的压力,男性似乎比较容易逃脱、可以躲避。

《抱歉,我讨厌我的孩子》的女人,不论是非预期怀孕的青少女,或是婚姻中进入生育责任的已婚成年女性,承担的巨大压力、甚至羞辱,我相信女性读者多数能够感受,因为那几乎刻画在台湾女性的生命经验中。

但是男性呢?书中的男性,不论是探索与掠夺身体的男性,或是自己的妻子在窄小家庭关系中折磨与痛苦的男性,彷佛没有受到一丝压力,不需承担一些责任,与他们没有一点关系,只要最后与“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就可以作结。

我相信本书不是故意塑造出缺席无声的男人们,而是我们的社会中,允许男性在性与生殖责任中滑溜的躲开。

如果我们在读完这部赤裸沈重的作品之后,觉得有所共鸣或愤慨,我认为我们都必须开始让男性在生殖责任与讨论中,出现他们的身影,而不再是个透明的幽灵,看着在由他们建构起的制度中,上演所谓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彼此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