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担心自己很糟”、“觉得自己一事无成”,甚至担心让别人感到失望?想想那个把你视为珍宝的人,而你,也可以做无条件爱自己的人。

所以,我被放弃了吗?

欣卉有点不安地坐着,右手一直重复搓着左手手臂。

前几次谘商,我们除了讨论她希望来谘商的原因,也讨论了她的谘商目标。

她希望能够藉由谘商,让生活慢慢回归常轨,不要这么漫无目的,套一句她说的话:“希望可以让我不要那么废。”

虽然她似乎同意我所说的:现在的她,可能因为之前的过度努力、过高的自我要求而弹性疲乏,所有的“放弃”,其实是“害怕自己做不好”、“担心自己很糟”的反扑。不过,很习惯自我要求的她,仍然希望能够有一些步骤,让她可以遵守、一步步回归正轨。

于是,我给了一个提议:考虑每天尽量让自己出门散散步、走走路,把这个当成生活的例行公事之一。

给了这个“提议”之后,连着后来的三次谘商时间,欣卉都临时取消、“突然忘记”或是“记错时间”。

我猜测,这表示我们的状况,可能掉进她与权威的重复模式中:

希望权威给她一个标准,让她可以做到,这样就能暂时相信自己符合权威标准、代表自己“暂时是好的”,以安抚“担心自己不够好,而让人失望”的焦虑;但是一旦没有做到对方的标准,欣卉就会被自己的想像打趴,觉得对方一定会对自己“很失望”,因而觉得自己很糟。

如此,她不得不逃回自己的避风港里,逃避面对权威和之后的所有事。

所以,或许欣卉因为某几次的原因,“没有做到”我的提议:出门走走。于是,强烈的羞愧感又把她整个笼罩住,让她完全无法逃开,掉进自我嫌恶的无力感中。

不过,我继续向她重申我们的谘商架构,也稳定地与她约定下一次谘商的时间。后来,欣卉终于来了。

你会不会对这样的我失望?

在谘商室里的她,显得有些焦虑。

“坐在这里,会让你紧张吗?我发现你好像一直在搓着手。”我留意自己的声音,放缓并放慢。

“⋯⋯有一点。”

她对我笑了笑,带着一点抱歉的感觉。

“我不知道,现在你的紧张,是因为我们有点久没见了?还是因为,之前几次谘商的取消,让你对我有些不好意思?或者是,有其他原因?”

欣卉看向我,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快就破题。

“⋯⋯有点不好意思吧。”她看起来有些抱歉地笑笑。

“所以你很担心,这几次取消谘商后,我的想法吗?”

欣卉慢慢地,点了一下头,没有看向我。

我直直地看着她,很认真。“那,你要不要直接问问我,我对你的想法是什么。”

欣卉看起来有点惊吓。她抬头看向我,看到我认真的眼神。我们互视了一阵,维持一阵子的沉默,她终于打破了:

“你⋯⋯是怎么想的?”

会不会觉得,这样的我很不好?你会不会对这样的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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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你发生什么事了。很希望有机会跟你碰到面,看看有没有什么部分是可以一起讨论的。”我笑笑地看着她。“我想,如果会让你这么在意我的看法,今天还能来这里面对我,对你一定很不容易。所以,很谢谢你今天愿意来。”

欣卉低着头。从身体的动作看来,她似乎稍微放松了些。她抽了一张卫生纸,拭着眼。

我没有说话,等着她慢慢准备好,等她回到这个谘商室里。

我没见到外婆最后一面

“谢谢你。除了我外婆,我没有什么觉得自己犯了错,却不被责骂的记忆。”

“外婆?之前好像没有听你提过她?”

“嗯,她在我开始工作没有多久就过世了。那时候,我工作正忙得不可开交,上班习惯都不会注意手机。其实外婆因为癌症,已经生病一段时间了。不过,因为前阵子才状况转好出院,所以,我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欣卉无意识地摺着手中的卫生纸,将卫生纸摺成很小的长条。

“那天,我在外面和客户开会,一整天都没有看手机。开完会之后,才发现手机有几十通未接来电,还有讯息。赶到医院时,外婆早就走了。我没看到她的最后一面。”

欣卉又把卫生纸摊平,重新又摺了起来。

好似藉由这个方式,可以整理自己说这件事的心情,让情绪可以被控制,自己也不至于崩溃。

“阿姨对我说,外婆临走前,还在念着我的名字。”

欣卉像是忍耐着什么,忍不住晃动身体,一手捂着嘴。

我想像着欣卉的心情,即使我的想像可能不及她的万一,我仍有很痛的感觉。

“外婆是全世界最爱我的人,我是她带大的。对她来说,我怎样都是好的。”欣卉眼眶带着泪,但她笑了。

外婆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欣卉开始说自己和外婆的回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表情

从小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加上自己是老二,爸妈把欣卉放在外婆家给外婆带,每逢周末才会去外婆家看她。

随着欣卉慢慢长大,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姊姊跟弟弟都跟爸妈一起住,可是自己没有。有一次,她忍不住问外婆。外婆说:

“你阿爸做医生开诊所,你阿母要帮忙,会比较忙啦。你弟弟还小,需要妈妈照顾;姊姊比较大,自己能照顾自己了,你爸妈顾不到她,就比较没关系啦,而且因为她念书的学校在家附近,所以住一起比较方便。”

说到这,外婆突然笑了,抱住欣卉说:“你阿爸阿母怕他们太忙,没办法好好照顾你,所以拜托阿嬷。你不喜欢阿嬷吗?阿嬷很喜欢你捏。”

欣卉记得,那时候听到外婆这么说,满腔热血上涌,立刻用力地回抱外婆:“我最喜欢阿嬷了。我不要离开阿嬷!”

那时候,面对父母不在身边的失落,欣卉安慰自己:“没关系,我还有外婆。”

于是,欣卉一直与外婆同住,直到小学三年级时,爸妈希望送欣卉去念住校的私立学校,因而把欣卉从外婆家带走。

欣卉记得,她当时好痛苦,还有几次偷偷跷课,自己坐公车跑回外婆家看外婆,最后结局都是哭哭啼啼地被爸妈带回学校。

那时候,外婆倚着门,含泪目送她离开的神情,深深印在她的心。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外婆的那个表情。”欣卉说完,抿着嘴,强忍眼泪。

我像是个外面捡回来的野孩子

住校的欣卉,每逢周末时,开始回到父母与姊姊、弟弟在的那个家。

记得刚回到家时,她非常不安,感觉自己就像是外人一样。

“那时候才小学三年级,但就有个很深的想法,就是:这个家,没有我的位置。”欣卉轻轻地说。

几次从外婆家被抓回来之后,欣卉被迫接受了自己不能再和外婆一起住的结果。当她意识到:“这就是我以后的家了。”她只好努力地融入这个家。

努力遵守妈妈的规矩、爸爸的要求,在这个家生存下去。

“我在外婆家,是过得很幸福的,不会有人骂我、批评我。因为外婆家在乡下,附近邻居也都认识我,我可以自在地跑来跑去,每个人都很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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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回来爸妈家后,姊姊跟弟弟好像觉得我是侵犯他们领域的外人。然后,这个家有很多规矩:吃饭的规矩、穿衣服的规矩、各种生活的规矩⋯⋯那个时候,妈妈不停地骂我、嫌我;姊姊、弟弟看我的表情,则像是:我是个外面捡回来的野孩子。”

欣卉轻笑了一下,然后深吐口气。

“在这个家住了一阵,你就会发现,姊姊是爸爸最爱。因为她既优秀、漂亮又听话,一路都是第一志愿,而且常去参加一些校外的竞赛,得名是家常便饭,家里她的奖状奖杯多到放不下。我爸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姊姊以后可以继承家里的诊所,跟他一样当医生。

“弟弟就是我妈的心肝宝贝。小时候是嘴巴很甜,长大之后,也是各方面都非常优秀,小五就跳级念国中。虽然没有像我姊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靠念书也是人生胜利组了。

“就剩我,高不成,低不就。不像姊姊那么多才多艺,也不漂亮,更不像弟弟是个天才。我就好像家里多出的小孩,他们很少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也是因为我不吸引他们啦。”欣卉自嘲地说。

心里有东西碎掉了

“我才知道,我在我外婆家的那段时间,是多么奢侈的幸福,因为那时候,外婆不管我表现怎样,都一样爱我,而且我知道,她的爱都在我身上。”

经历过“无条件的爱”之后,突然被剥夺、被丢进一个弱肉强食的环境里,对于一个小学的孩子而言,很难想像那是多大的压力。而制造出这个环境的,正是她期待能够爱自己、接受自己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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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一直拚命地做,一直到外婆过世那时候⋯⋯不知道耶,觉得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突然有个声音在问:‘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

“一开始,我很努力想忽略那个声音,想把它压下去⋯⋯后来,就压不下去了。我只是觉得好累、好累。然后,我就没办法去上班了。”

说到这里,欣卉突然转过头,看着我。

“我没有跟你说,我现在自己一个人住,对不对?”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我小惊了一下,点点头。

“对,你没有说。所以你现在自己住?”

“应该说,我没有去上班已经一年了。自从我没办法去上班,整天待在家里,过不到三个月,我爸受不了。他说,他不想要看到我那么没用的样子。如果我要继续这样,他就当作没我这个女儿。然后他就拿钱叫我去外面住。

“我就被他打发出去了,所以我后来就一个人住。”欣卉苦笑着说这件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听到这些话与看到她脸上表情的心情。

“也没那么糟啦,真的。”

大概我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欣卉注意到了,马上安慰我。“他们其实都会定期汇钱给我,我生活满宽裕的。一个人在外面住,也很自由,不用面对他们嫌弃的表情。”欣卉故作轻松地说。

“不过,他们这么做,对你的打击也很大吧!特别是那时,面临外婆离世,正是你很需要支持的时候。”我轻轻地说。

“一开始是有点啦,不过,想想也就习惯了。这很符合他们的行为模式,不好的东西就该舍弃。生活不能留下任何不符合标准的事物。”欣卉还是笑。

如果不笑,我怕自己会哭出来

不笑不行。不笑的话,怕自己就会哭出来。哭出来的自己,就像坐实了“自己因为不好而被抛弃”的想法。那样的自己,太悲哀,也太可怜了。所以只能笑,笑着,才能再撑下去一点点。

“你觉得他们认为你不好。那你呢?你觉得自己怎么样?”

“很废啊!这么大了,还在花父母的钱,很没用啊!”欣卉一连说了好几个负面的形容词,说得铿锵有力。

“不知道你的外婆,看到现在的你,会怎么想?”

欣卉看着我,像是有些意外我会这么问。

“她大概也会觉得我很废,觉得很丢脸吧!”

“真的吗?”我反问欣卉。“有没有可能,她看着现在的你,看到你离开她以后,要这么辛苦,才能得到爱,反而会很心疼现在的你呢?

“因为在她心中,你永远是最好的,也是她最爱的孩子。”

你忘记了吗?即使你不是父母最爱的孩子,但你仍然是被深爱、被重视的。在你外婆的心中,你永远是那个她最好、最爱的孩子。

欣卉盯着我,忍了很久的泪,无声地落在我们之间。那或许是,寻回自己一生中最珍贵的宝物,终于松了一口气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