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能二选一,你选择健康的肉身,还是正常的心智?

文|李筱涵

我记得,有一个版本是这样。那年夏天,母亲穿着一身市场随处可见最朴素的那种棉质宽松孕妇装,大腹便便,缓缓移步前往正装潢到一半的家屋现场。据她说,那是监工。

六月盛夏溽暑,我那极度怕热的母亲,竟甘愿挥汗如雨,窝在木屑随电锯声四散飞扬的施工现场,见证客厅隔板——按照设计蓝图生成现在的模样。噢,略有霉味的木台当时仍亮丽如洗。木工师傅手势俐落明快的抛光,层层磨亮我们对未来的想像。

新居入厝时,阳光穿透玻璃窗的红纸,洒落一片艳红。我还没来得及习惯房间那股新漆的气味,我妹就突然来了。甚至等不及我爸从外地工作岗位赶回,母亲撑着丰腴身躯站定在讲台,强忍腹肚翻搅间歇疼痛,等,那个迟来的下课钟声。(光想到每个月的子宫痉挛我就不得不佩服我妈)也许有昏厥,总之,她被一干吓坏的老师簇拥着,手忙脚乱给送到医院。推进手术房当晚,命运随着我妹坠落人间,她没有哭声,吓坏我们。无言以对,是迎向命运的初始。

自从妹妹出世,我才知道,每个人的时间轴有时差。

有些人,看似过着与常人一样的生活,其实早被遗忘在未曾前进的时间里,像活化石,仍如常呼吸。说白了,不过是徘徊在十岁前后的状态,周而复始,过着节奏如常的日子。彷佛不那么好也不特别坏,肉身有些细胞依然成长老去,她的身体时间无间断往前,心理时钟却从来没跟上节拍。

旁人总是问她的心智年龄,大概三岁?五岁?或许十岁有了吧?提问者总未意识到问题本身有多荒唐,我们的肉身岁数或树木年轮何曾探知灵魂感知?然而在世俗医疗制度里,循环似的检测就是如此安放我们的认知。依照“魏氏智力测验”,治疗师抽起一张卡牌,像童蒙教学后的考试;询问她关于数字、颜色还有其他看似简单,但我也不确定是否只能这样回答的问题。医院的诊断书像粗糙的解答本,我总抗拒接受它宣判妹妹的状态,无论重度、中度还是轻度,生活的障碍怎么会有等差?

因为脑中语素的缺席,她说不了太多话。又或者,总是说话的时候,我们接不住那些失序的声符。只能在她愤怒的情绪发泄里感觉到一种失语的沮丧。下垂的眉眼,可能掩藏了更多祕密。

然而,这个秩序如此紧锣密鼓的世界;失语,会不会反而是人生更好的状态?

有时,我仍不免会想,怎么会这样?

人生苦难从来没有什么原因,突如其来。马奎斯笔下,那只是来借个电话的女人早已帮我们透视医疗体系的荒唐;她一生最大的苦难,来自那一瞬间跑错了地方。哪里出错了呢,我们的人生?是不够勤快早起跑遍医院,挂上已排定几个月后的罕见疾病门诊?还是上辈子做错了什么?

可能我过早体会无解的徒劳,突然觉得不知道确诊病名也未尝不好。坦然接受某天你就是必然与她连上血缘之线,日子也继续流淌过去。但终究是怀胎十月之故,我轻易越过的那些,却紧紧牵绊着娘亲。脐带输送的情感总比手足体己得多,横竖跨不过的这道槛,像胎膜层层张开一道道几世因缘的罗网,网住母亲从现实掉落的心。

萤幕上说法的师父们变成一根根浮木,苦海浮沉,看似每个漩涡都道尽你意外苦难的人生。我想起封神里的哪吒,出生时生作一团肉胎,相貌丑陋而被父亲嫌弃为讨债鬼。父亲总是在接受这件事上,比家族的女人们更迟缓一点。母亲则从土地公庙拿回一本本善书,早晚絮絮叨叨,关于那些不在此世就在来生的冤亲债主的追讨与偿还。

彷佛遥远的神话。

哪吒也是不长大的,然而周围亲人却苦不堪言。那锲而不舍,双脚勤于奔走在庙宇间的母亲,在念经、参拜与鱼鸟放生的仪式里,屡次展现她生命绝佳的韧性。我几乎要忘记,在这个虔诚而原始的迷宫里,她曾是一名国中老师。我一度以为启蒙知识和宗教迷信是一条分向两头的路,然则生命不然,胡搅蛮缠才是人生实境。

文明理性填不起某种无以名状的无助罅隙,命运的深处需要有光,才能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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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惊魂还是来自医院。隔着保温箱与透明玻璃,黑黑一团小粉肉球,缓缓蠕动着。

那是我妹。

医生说她早产,胎毛还未落尽,颇类猿猴。(往后某师父说她上辈子是猿猴转世,而爸妈是恶质的养猴人,因此这辈子该来讨债。那我呢?师父说我可能是一旁偷喂他食物的那个怜悯者,所以日后的确每次我妹发怒都朝着爸妈丢东西,独独对我挺客气。彷佛都让师父说中了,这样的前世今生?)

原来蓝光可以去除黄疸,医疗仪器重新排组了我对色彩对比关系的认知,光照下,纤毛的色泽从黑里透出肉色微光。一张蓝脸,让人恍惚想起传说里的金丝猿,优于人类的灵长类,更多的其实是未知。彼时,我们还不晓得,日后每月余为她刮除不断生长的体毛,竟是一场日常轮回。

日子过得慢一点,也好,没关系吧,健康就好。我们都接受了这个事实。一直到她二十几岁,青春少女,年华正盛;慢熟的果子未有恋爱烦恼,身子骨倒随着充盈的血气方刚,一日日精实起来。她停格的少女身体没有月事,极少染上急症,像自足的无菌室。反而是我这个虚胖的姊姊,每一季天气骤降,动辄感冒晕眩;每月受足女人病翻腾绞腹的子宫侵扰。

屡屡进出医院、月月吞食药草的我,和智能发展迟缓但身体强健的妹妹;我私以为这是上天公平的交易。


图片|Photo by Matthew Henry on Unsplash

你选择健康的肉身,还是正常的心智?

我们姊妹各得其一,已是完足,不然还想怎样呢? 我们终究是凡胎肉骨,无能完整。我后来无聊地发现,无论哪个宗教都暗示着,人为戴罪之身。人生有缺憾,是无法磨去的罪愆。或许我只是比别人更早一点体认生命的残缺和它的不可逆瞬间,在我足六岁,刚上小学的时候,变成一个特殊儿童的姊姊,改变我一生的关键。

彷佛一切如常,但谁都晓得,一切也非常。

还是在那个俨然如新的大厦蜗居。那天之后,母亲开始述说各种自咎的故事。又有一个版本是这样的。那年夏天,我妈穿着一身你所能想到最朴素的那种棉质孕妇装,大腹便便走到我们正装潢到一半的家屋现场。据她所说,木工师傅当时提议顺便修整冷气架。(她笃定,一定是那个关口跨错了槛)外婆事后说得信誓旦旦,家里有孕妇怎么可以大兴土木?铁则一般的禁忌。妇人怀孕,家里千万不能打钉。敲坏床母、惊扰胎神,就会生下畸形儿。

我们触犯了,铁则一般的禁忌。

我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如果是这样,生物课还需要上什么遗传学?然而许多年以后,我也对人类用话语建构的生物学感到怀疑,到底一切谁说了算。意外可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悟了这个无常,也就如常释怀。

悟空,原来是这样。我无所用心地听着母亲诉说那每一个关于母性的禁忌,甚至不晓得爸妈是什么时候才真正接受事实。可能是度过那个我抱着妹妹,隔着衣柜听见隔壁房争执着谁要跳下去的嘶哑喊声之夜;窗框被“砰!”一声摔上,彷佛一切没事安静下来,黎明之后,秩序又回到日常。

总是这样。母女仨流浪在一家又一家有罕见疾病科的医院,清晨六点排队挂号。抽血,物理治疗,早疗,检验。好奇,惊吓,尖叫,愤怒,哭泣。所有的历程和情绪,一次也没漏掉。母亲是那样坚韧的女人,硬气,一肩担起所有。

答案等得太久好像也变得无所谓了,我仍然没接到台大或马偕任何一通关于送检国外化验的结果。我妹的几管血液究竟流落在何方,已然变成一大颗时空胶囊,悄无声息,沉入大海。最先发声的医院,最后对我们无声以待。

没有答案的人生,只能一步步走下去。要面对的难题更在自身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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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晓得哪吒为什么要大闹龙宫?他天生就是个爱搞事的坏小孩吗?读了《封神演义》我才知道,他就是个孩子。天热就下水洗澡,没想到搅乱一池龙宫水。后面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打斗,不过都是因他防身自卫而起。可是社会却说他叛逆。他是一个不受法律约束的大孩子。法律可以安放所有人吗?

我记得那时,妹妹的手还小小软软,我牵她去社区溜滑梯。至今我仍清晰记得那些童言童语如何攻击她非常人的外貌。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皱眉看着她,一脸嫌弃和身旁的同伴私语:“矮额,好多毛,像猴子一样的怪胎,竟然还穿裙子。”

妹妹当然是听不懂的,她只是想要有人能陪她一起玩;我来不及阻止她热切向前踏进那个赤裸的恶意,一个转身,她被旁边的小孩一把用力推下去,幸好地上是软垫,不见血,只有疼痛。我很生气,要向那个小孩理论的时候,他的家长竟然瞪我,说我们是坏小孩,边碎念拉走他的小孩,直说不要靠近我们。

小孩的世界有律法吗?

如果规则都是大人订的,大人走歪的时候,这会是个怎样的世界?

这是个怎样的世界,人情冷暖,还是小学生的我已知道得一清二楚。小孩最天真,大人身上的善恶,如实投映出人性。社会,就是这样的世界。猴比人可爱得太多,成为人类,何其扭曲。十岁以前,妹妹把我拉近人性边缘,直视它的深邃。心魔相生,对他人,也从自身,出其不意。

在我大伯还在世的某年暑假,他曾带我们姊妹俩去野溪玩水。我坐在巨石上,看着水底扭曲而苍白的足,看着妹妹的红色小裙浮在水面展开,像莲花。野溪之所以野,是因为岩石之下暗流潜伏。愈放松,愈危险。

天热水凉,妹妹小脸粉白,因快乐染上红晕,灰扑扑的覆毛之下,藕色修长的双腿扰乱了底苔,惊动鱼群。莫不是龙宫有神灵来寻仇?没人记得是谁先松的手,一阵强劲水流拉走了妹妹。从河流中段,像一颗肉球似的噗通几声,滚到了下游。远方传来母亲的惊呼和求救。我无法分辨自己来不及反应的心思是漠然,还是竟然偷偷庆幸了一刻才猛然惊醒,随着大人们跑到下游,看我那可怜的妹妹。

往后午夜梦回,我曾屡屡逼近那个童蒙的黑暗时刻,想着,会不会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某种姊妹心灵感应的,终于即将逼近那个令人想哭的自由?世人眼里愚昧的肉身,怎么能困住这样一个澄净的灵魂?假如当时那片裙真成为水中的红莲,会不会用一种形体的消失做为骨肉相还,从而度化了我们?

然而红裙终究承接住妹妹的求生之欲。

而红莲,双双成为外婆与母亲在佛坛之上,日夜供养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