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开之后,你想过如何整理他们留下来的东西吗?其实在这个过程中,也参杂着复杂的情感,包含损失、罪恶、疑惑等。而比起避而不谈,或许我们可以开始好好理解内心为何而产生这些挣扎。

文|莉迪亚.阜兰  

清空,这个词让我觉得很别扭。我的意思是“整理”,但整理不过是整个工作的一部分。当然,除了将东西分门别类,装箱打包,判断价值之外,还得决定哪些是要送人的,哪些是要丢的、卖的、保留下来的。到头来,除非是住在代代相传,物品也是一代叠过一代的祖厝里,我们的任务确实就是去“清空”父母亲的家。

清空,这个字眼听起来阴森恐怖,让人不舒服,瞬间联想到盗墓,就像潜进死者的国度去窃取机密(什么金字塔的诅咒之类的),让人觉得自己跟专吃尸体的秃鹰或专门打劫死人的土匪没两样。

于是有人会试着用不那么粗暴,比较平缓、温和的字眼,譬如“打扫”,或甚至是“关起来”。彷佛所谈论的是一座夏日结束时的度假小屋。但如果这也算是一种告辞,那就是永远的离别,再也不会结束的假期。

生命的本质,就是一种攻击性,无论我们是否愿意,不论这会不会显得有点卑鄙。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起来了,前浪就倒下去,“国王驾崩,国王万岁”,这和某种象征性的谋杀可谓不无关联。只因为我们将继任他们而活下去,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杀死(而且不仅仅只是在梦中)老父或老母,甚至是两者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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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也许很令人反感,但事情就是如此:曾经看着我们诞生的人,会在我们的眼前死亡;我们的孕育者,最后将由我们来埋葬。我们不晓得父母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怎么过的,而他们也不会知道在我们这辈子最后几年的境况,一如我们也见不到我们自己孩子们的晚景。

我们在我们的原生家庭里诞生,在我们建立的家庭里死去。所以,没错,当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登上国王宝座,因为我们也成了未亡人。白发送黑发才是惨绝人寰,黑发人送白发人,乃天经地义,但,还是不容易。

这就是心理分析所谓的现实考验。漫长且无法避免的服丧作用,就从对死去双亲的过分投入开始。之后,为了活下去,我们才会渐渐放手。

挥之不去的,首先是那种丧失的情绪,而就算已经过了很久,我们仍将无法接受,这损失是永远且无法弥补的。住在我们里面的那个小孩,开始大声地抗议。我们之所以哭泣,不仅是为了那逝去的至亲,同时也是为了我们本可以得到的亲情,以及我们在其中长大成人的那份安全感。我们不禁要自问:他/她之所以会死,难道是因为我的关系?我也许在无意间,用我自己那些过度贪婪、暴力的幻想,杀死了我的双亲?

那么,如何而能不感觉罪孽深重地清光父母亲的家当?假设在其中我们所取走的,正是那些在很小的时候,或在几个潜意识深处的场景里,曾经幻想过要夺取的东西?如何去实现那一切(这次是来真的,而且竟然还完全合法)在此之前不得触犯的禁忌?为何身为继承人,就能从某一个时刻开始,爱拿什么就拿什么,没有限制,并享有绝对的使用权,完全不犯法──而那些东西,在数个小时之前还是别人的财物?如何而能长驱直入,进到那些打从我们出生到此时此刻为止就不属于我们的禁区?我们凭什么可以在里面随心所欲地劫掠、破坏、舍弃,而丝毫没有受到惩处之虞?难道是因为我们本身起了任何变化的缘故吗?没有!完全没有。

遗产这种东西,既非馈赠,亦非奖赏、奖励、赔偿、赡养费或救济金。分到父母亲的遗产,跟获得他们赠与的意思完全不同,甚至完全相反。透过继承方式而成为业主,所收到的并不是一种礼物,而是合法地拥有一份财产,得到它的使用权,但立遗嘱人并不见得曾指名要把这东西留给我们。

“继承”和“赠与”的意思刚好相反。用遗嘱的方式来赠与,立嘱人的意志很清楚,是他的自由选择和个人行为。但遗产里却看不到任何意愿,也丝毫不在乎谁来继承。法律有责任让一个人的财产留传下去,不让它成为无主之财。在没有特别指定的状况下,这些财物就必须由法定继承人分得,并由专业的公证人来判定或寻找法定继承人。这样的法律文件有个名称,叫“证明书”(acte de notoriété)。这里的证明,不是关于声望名誉的认可(notoriété,此字也有声望、声誉的意思),而是在证明一个众所周知、显而易见、大家都同意的事实:某某继承人并非冒充者,他确实可以透过亲子关系而获得某批该由他接收的遗产。

好吧。我于是成了法律认定的合法继承人,但就情感而言,我难道不也算是个冒牌货吗?我怎能拿走那些人家没给我的东西?父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从未曾说要将那张美丽的、我很想要的波斯地毯送给我啊!为什么如今他们一死,我就可以拿了呢?他们从前不想给我的,我怎能拿得心安理得,而不觉得自己是在强迫他们,欺骗他们,甚至扒光他们?

继承文件里面有一条写得很清楚:“就目前所知,死者(此处指作者的母亲)并未立下遗产处置。”幻想与现实,就是这么串通起来的。父母亲如果曾立下遗嘱,我至少可以得知他们的最后遗愿。没有他们的确认,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同意我的做法?他们真的愿意让我来享有他们的财物吗?在罔顾彼此意愿的情况下,还是拥有了父母亲不曾让我们“接收”的东西,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父母亲并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答案对他们而言太明显了。然而,即使是理所当然的事物,如果能够说出来会更好,不然我们的心里会一直有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