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你做什么,有人就会出来阻挠。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那个人如果是病人自己,身为医生,你该如何处置?

文|杨建东

他是我比较早接触的一位病人,而就生理上的表现来说,他的病情,也是我接触过的病人之中最严重的那一类。在一次摩托车事故中,他大脑的右顶叶和右前额叶受到了一定损伤,虽然后来伤口愈合了,但却因为细菌的感染而留下了病灶,最终导致了行为认知上的障碍。

而他的临床表现如下:他从来不朝左侧看,当左侧有人叫他时,他会将整个身子向右转动一百八十度,然后用右边的眼睛看对方。吃盖饭时,他只吃右边的饭菜。穿衣服时,他只穿半边。同样地,穿袜子时,他也只穿右边那一只。刮胡子时,他只刮右半边的脸;写字时,从右边向左写。

我看过他的患者资讯,上头是这么写的:林某,男,三十五岁,右撇子,配送员。五个月前发病,左侧偏瘫,右侧基底核脑出血,右顶叶、右前额叶有病灶。治疗后左侧肢体关键肌肌力四到五级,简短智能测验(MMSE):三十四分。经颅磁刺激术治疗后,依然难以完成日常自我照顾,行走不稳,空间感知障碍。

和他进行对话时,他的精神状况也不算好,呼吸显得有些急促,讲话时声音也显得含糊。他的舌头是略微向右歪的,带点中风的征兆。

我:“这几天感觉有好点吗?”

他眼皮低垂,看起来像是要打瞌睡:“不好⋯⋯一点都不好⋯⋯我的半个身子,还是不受控制⋯⋯。”

我:“可是我之前看你画人脸的时候,画了一张比较完整的人脸图。之前你画画时只能画右半边的脸,现在已经能画出左半边的完整人脸了,这说明你的情况在好转。”

他吐着长舌头,像是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不系(不是)!那不是我画的!”

我:“你是说,那张人脸不是你画的?是别人替你画的,这个意思吗?”

因为病情,他不能摇头,只能心急地拍着桌子:“不是,我的意思是,右边半张脸是我画的,左边那半张,是他画的。”

我:“‘他’是谁?跟你住同个病房的那个患者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胸方向:“不是!是我身体里的那个‘他’⋯⋯左半边身体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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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识到情况似乎比我预想的要更严重,于是我问道:“左半边身体里的‘他’,是什么意思?”

他精神极其紧张,手舞足蹈地说着:“我现在,只有半个身体是我的了!剩下的那半个身体,我已经没法控制了。那里面住了一个魔鬼,他在跟我争夺这个身体,他要把我挤出去!”

我:“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能具体说说吗?”

他泪流满面:“一个多礼拜了。一个多礼拜之前,我只是不怎么能感觉到另外半个身子的感觉,但是从上个礼拜五开始,我感觉到‘他’开始醒过来了,这个魔鬼要开始跟我抢身体了。这个魔鬼在一天天变厉害,我马上要撑不住了。”

我:“你别急,慢慢说,他是怎么跟你抢身体的?”

他想了想,然后慌张地说:“一开始,是开始跟我走反路。我的一只脚往前迈,他就操控我半边的身体,故意把另一只脚往后迈,然后我就没法走路了,只能像劈腿似的,整个人慢慢在地上坐下来,最后还是别人把我抬到床上去的。”

我:“还有其他的吗?”

他:“还有很多啊。画画啊,摺被子、拉窗帘等等啊。他什么事都要跟我作对啊,一开始我感觉他还像个婴儿,不太聪明,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啊,但是后来啊,我觉得他愈来愈聪明了啊。”

我:“愈来愈聪明?”

他:“是啊。一开始只是走路的时候跟我反着走啊,但是后来啊,拉窗帘的时候,我一只手往右拉,他就把窗帘往左拉啊。再之后哦,我画图的时候,我在画右边半张脸啊,他就拿笔画左边那半张啊,而且画得也愈来愈有模有样了。再然后啊,我发简讯的时候,他也出来了,我用一只手写字,他就用我的另一只手把写好的字都给一个个删掉。他就是要跟我作对啊!”

我:“他经常出来吗?还是只是有时候?”

他:“一开始啊,只是有时候,但是这两、三天,他出来的次数愈来愈多了啊。我吃饭也没办法好好吃了啊,吃饭夹菜的时候,他就把我的一只手伸直了,把盘子拿到我右手构不到的地方。我没法转身子,怎么也抓不到,最后只能饿着肚子啊。我好气啊。”

我:“其他的呢?”

他:“还有刮胡子的时候啊,他故意用我的手,把我的剃须刀打飞,就像小孩子闹脾气似的,真的受不了啊。”

听着他的论述,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说:“要不,再做个 CT 吧?”

之后,他再次做了一个脑 CT 检查,根据检查结果来看,右侧基底核脑出血情况有加重,这导致了他偏侧忽略的症状不断恶化。如果再做一次经颅磁刺激术,或许可以改善他的情况,但因为之前也做过一次治疗,效果并不明显,所以患者的家属对这件事非常犹豫。因为治疗费用不低,而他的家庭状况并不算好,加上治疗存在着一定风险,患者并没有在短期内立刻得到治疗。而他的病情,则是在一天天地加重。

第二次到我的门诊室来时,他已经无法正常走路了,而且半张脸上的肌肉也在抽搐着,就好像有人在他的脸上弹古琴。

刚坐下,他就开始掩面痛哭:“不行了。他愈来愈厉害了,那个魔鬼愈来愈厉害了,马上就要赢了。医生,我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我:“现在到什么地步了?你还能感觉到自己另外半边的身体吗?”

他:“已经很难感觉到了,而且我右半边的身体也开始慢慢没有知觉,他开始抢夺我的身体了。我现在已经不敢睡觉了,每天晚上他都会变得更厉害,每天早上醒过来,我都会发现自己更难控制身子。我快不行了。”

最后,我又给他开了药,说了一些安慰他的话。事实上,我也知道,器质性的病变,只靠说几句好听的安慰话,是没有办法改变病情的。

之后我见过他的家人两次,都是来问他的病情能不能好,在我的劝说下,他的家人终于同意在一周后的预定时间,给他做手术治疗。

可是,在手术前的第四个晚上,一件让整个医院都轰动的事发生了。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睡觉,半夜爬起来接电话,我才知道医院里出事了。

因为没法忍受自己身体状况日益恶化的事实,那名患者,最终上吊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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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前,那名患者将自己的病房门给锁死,还用床头柜堵在了门后面。

而且,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患者内心的真实写照,患者的遗体下方,还散落着一大堆的画。其中一幅画,画中的人不知是男还是女,有着一对不对称的翅膀,右半边是天使般的雪白,另一半边,则是恶魔般的深黑。

而我也看到了他的遗体。那是我终生都忘不了的恐怖画面。

他的脸上,竟然挂着完全不对称的诡异表情。

他的右半边脸,唇角微微向下牵扯,降嘴角肌拉扯到了极限,而且眉角下弯,沿着眉弓一路走,像是拱桥似的一直延伸到了眼角。依然睁着的眼中写满了恐惧,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而他的左半边脸,则是带着一种恶魔般的狰狞笑容,那半边脸的笑肌大幅度地向上拉起,从唇珠开始,一直向着左斜上方延伸,像是一把弯曲镰刀,最后更是在唇角带出了几条褶皱,这让他像小丑似的笑着。他的左眼也是笑得眯起,因为笑得如此狰狞,他的眉峰也像浪头一样耸起,而眉头下那一波三折的眼形,更是在眼角褶皱成了一个小鼓包,向外肿胀着。

那一刻,我心中产生的除了恐惧,还有无尽的唏嘘。

我知道,无法战胜恶魔的天使,最终选择了与他同归于尽。

他赢了,但他也输了。

把太细的神经割掉 会不会比较睡得着

我的心有座灰色的监牢 关着一票黑色念头在吼叫

把太硬的脾气抽掉 会不会比较被明瞭

你可以重重把我给打倒 但是想都别想我求饶

 

你是魔鬼中的天使 所以送我心碎的方式

是让我笑到最后一秒为止

才发现自己胸口插了一把刀子

 

你是魔鬼中的天使 让恨变成太俗气的事

从眼里流下谢谢两个字

尽管叫我疯子 不准叫我傻子……

──〈魔鬼中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