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家人离世,我们不需要刻意地切断彼此间情感的连结,不需要删除属于彼此的快乐回忆,不需要强迫自己学会放手。他仍然可以作为一个情感对象而存在,我们也仍然可以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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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前推送过一篇文章“访谈 KY 主创的特殊职业:我给儿童做临终关怀”,很多人在后台留言说:“哭着看完的,但也没有勇气分享到朋友圈。”

没错,不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文化中,我们总是会尽量避免谈论死亡,更害怕去面对死亡。尤其在华人文化中,死亡更是被看作一种禁忌。

我们对死亡讳莫如深,哪怕只是脑海中闪过一个与之有关的念头,都会被认为是不吉利的(Chan, Chan,Tin, Chow, & Chan, 2007)。如果一个人生了重病,总是会有人说“你不要胡思乱想”,这里的“胡思乱想”指的不是别的,就是死亡。

但其实,随着生死教育(life anddeath education)的普及(例如,写下一段话作为自己的墓志铭、给逝去的亲人制作纪念册等等),在很多国家和地区,人们对于死亡的态度已经越来越接纳和开放。在美国,三分之一的葬礼是人们在生前就预先安排并支付的(Dugas, 2003)。而在香港和台湾地区,那种带着欢笑和祝福的告别式也不再只是电影里才有的桥段。

今天,我们也想坦然、直白地和大家聊一聊死亡。为什么我们如此害怕死亡?当我们经历身边人的死亡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刻意地遗忘吗?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和逝去的他们仍然保持某种“连结”?

什么是死亡恐惧(Death Anxiety)?

一个人的死亡或者说离世,意味着他生命的终结。死亡恐惧,指的就是困扰着人们的,对于临终和死亡(death and dying)的恐惧。它不仅仅指的是当人自己在面对死亡时所感受到的恐惧,也包括了在谈论或者想到死亡时所感受到的恐惧(Farley, 2010)。

心理学家Robert Langs(2004)又将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进一步细分为:

1. 自身死亡恐惧(Predatory Death Anxiety)

自身死亡恐惧,指的是当人们自己在面对危险情境时,油然而生的一种对死亡的恐惧。在大自然中,动物在面对捕食者的威胁时也会产生这样的应激反应,以便能够警觉地应对威胁,并生存下来。

但不同于动物的是,人还会表现出否认(denial)、愤怒、绝望等其他的情绪和感受。这些都是人在应对恐惧时的正常情绪反应,也是潜意识中帮助消除人们内心焦虑和恐惧的一种自我防御手段。

例如,当人在确诊癌症时,就会出现一种害怕自己很快就会死去的感觉。他会表现出“否认” ——“不不不,一定是国内的医疗技术不够先进,肯定是误诊。一定是弄错了,我不会死的”;“愤怒 ” ——“为什么是我,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绝望” ——“反正都是将死之人了,也没什么好治的,回家等死吧”。


图片|《父后七日》剧照

2. 他人死亡恐惧(Predation Death Anxiety)

在自己可能对他人造成威胁或伤害时,人所产生的对死亡的恐惧,又被称为“他人死亡恐惧”。同时,这种恐惧也伴随着个体内心的愧疚感。例如,告知病人和家属坏消息,通常被医务工作者们认为是最困难的任务。他们一方面要接受现代医学(自己)的无能为力,另一方面也被迫承担着“可能对他人造成(生理上或精神上的)伤害”的责任。这就会让他们产生对死亡的恐惧。

3. 存在主义死亡恐惧(Existential Death Anxiety)

存在主义的死亡恐惧,指的并非是人们面对特定的外在威胁时所产生的恐惧感,而是当人们意识到,对于自己和世界上所有的其他人而言,死亡都是不可避免的时,所产生的普遍意义上的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感。

在面对“存在主义死亡恐惧”时,人们通常都会通过否认或遗忘(obliteration)来帮助自己降低恐惧感,这是人的一种自我防御的本能。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这种自我防御会发生破碎。——也许是和死亡相关的创伤事件,也可能是一些很细微的瞬间里出现的濒死体验,或者是由于其实对整体的生活十分不满和焦虑、但并不愿意面对,而潜意识“选择”了死亡这个看似比较寻常的主题来解释自己体验到的焦虑感。这种情况下,当整体生活满意度提高,死亡焦虑也会得到缓解。

不仅仅是那些正在面对自己或亲友临终的人,我们所有人都会产生这种对死亡的恐惧。而我们在面对这种恐惧时的本能反应,就是避而不谈、忽视不理。

我们为什么恐惧死亡?

1. 对死亡的认知,会影响我们的死亡恐惧

Speece 和 Brent(1984)认为,个体对于死亡的成熟的认知,包括了这几个方面:

  • 认识到死亡是无功能的(non-functional),意味着生物功能的丧失、生命的终止;
  • 认识到死亡是不可逆的,即人死不能复生;
  • 认识到死亡是普遍的(universal),这世上的每个人有一天都会死去;
  • 认识到死亡是不可避免的(inevi他ble)——我们并不能通过任何手段,来避免一个人(最终会)死亡。

通常情况下,人在 9-10 岁之后,就能理解死亡是无功能、普遍、不可逆且不可避免的(Mak, 2010)。

也有些时候,生活中经历家人朋友的离世,也会让一个人更早地认识到死亡的这些特点。因为一个人死去,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和珍惜的家人朋友朝夕相处(不可逆),不能完成自己还未完成的心愿(无功能),但每个人却都会死并且不可避免地会死(普遍性与不可避免)。

但当意识到这些时,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将“死亡”与“丧失、分离”关联起来。我们对丧失与分离的恐惧,就会转化成一种对死亡的恐惧(下文会详细说明)。

除此之外,我们所受到的家庭教育与文化环境也会影响我们对于死亡的认知,进而影响我们对死亡的恐惧。

例如在文化中,有着各种关于死亡的迷思(myths):

  • 死亡是不吉利的,数字 4 与死谐音,因此也是不吉利的
  • 民俗传说中对于地狱以及恶鬼的描述,彷佛人死后有可能会在另外一个世界遭到痛苦的折磨
  • 丧礼中只能有黑白两色,参加丧礼的人都应当表达自己的悲痛和惋惜(“哭丧”、“奔丧”),任何明亮色彩的着装或积极的情绪都会被看作是对逝者的不尊重等等。

因此,我们从小就会觉得,提及死亡是会倒霉、招致厄运的,死亡是被恐怖和悲痛的事物包围着的。也许还有人也参加过亲人的丧礼,但也都是阴沉、压抑的。这些都加深了我们对死亡的恐惧。

2. 因为过去的遗憾,而恐惧死亡

过去的遗憾(past regrets)指的是在过去的经历中,我们曾经失去过一些人,并且,我们心中还有许多未尽的哀伤与遗憾(Tomer & Eliason, 2008),比如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来不及说出口的爱,来不及带他去实现梦想等等。

有越多关于过去的遗憾,我们就越害怕有可能会永远地失去身边的家人或朋友;但在认知上,我们却都知道人终有一死,失去是不可避免的——这会让我们更害怕死亡。

3. 因为对未来的害怕,而恐惧死亡

当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离开人世、会和珍惜的家人或朋友永远地分开,这不免会让我们想到,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或者为亲人朋友付出的不够多,这些就是我们“未来的遗憾”(future regrets)(Tomer & Eliason, 2008)。

如果我们有越多未了的心愿,我们就会越害怕与这个世界、与重要他人(significant others)的分离,但死亡却是不可避免的、不可逆的、会让人失去物理存在的,这让我们感到恐惧。

4. 对生死的迷茫让人恐惧死亡

Tomer 和 Eliason(2008)认为,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和赋予自己的生命以意义,比如遇见一个人的意义、完成一件事的意义、保存一个物件的意义等等,寻找这些意义能够帮助我们去接受生活中偶然出现的人事物,获得一种掌控感。同样,了解自己活着与死去的意义,也会让我们更坦然地面对死亡。

相反,如果对自己“活着或死去”的意义感到迷茫—— 不知道为什么而活,又为什么而死,一旦面临死亡的威胁,就会有一种强烈的失控感,就会让他产生对死亡强烈的厌恶和恐惧。

对死亡的认知、对过去的丧失与未来的分离的恐惧、对生死的迷茫,似乎让“死亡恐惧”如同死亡本身一样不可避免。但我们真的无法抗拒这种恐惧吗?

越来越多的经验让人们发现,与逝者持续的情感连结能够帮助人们面对哀伤,减轻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情感连结,就叫做“持续的纽带”。


图片|《父后七日》剧照

什么能减轻我们对死亡的恐惧:

持续的纽带(continuing bond)

“持续的纽带”,指的就是一个人与逝去的家人或朋友保持一种持续的情感连结(Klass, Silverman, & Nickman, 1996)。这种情感连结可以通过无形(如思念)或有形(如纪念文字)的方式表达;它也可以承载悲伤或快乐的情绪。

为什么说持续的纽带可以减轻人们对死亡的恐惧?

早期的心理谘询认为,人在面对丧失与哀恸(loss and grief)时,应当把自己从与逝去亲人的这段约束性的关系中解放出来,逐渐适应一个没有对方的新的生活,并最终学会在生活中和其他人建立新的关系(Freud, 1957)(KY 主创:时至今日,大多数人也仍然这么认为,并会这样劝慰丧亲的人,“不要再去想,忘了他 ,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然而,事实并不像我们想像得这样绝对,人们也无法完全从过去的关系中脱离。就连心理学大师弗洛伊德自己,在他女儿离世 9 年后,在写给友人的书信中,他也难掩自己的痛苦与思念之情。就像 Christopher Hall(2016)所说,“死亡结束的是一个人的生命,并不是两个人的关系”。

而“持续的纽带”,就是帮助人们在亲人离世的时候,感觉到彼此的关系仍然可以得到延续。我们不需要刻意地切断彼此间情感的连结,不需要删除属于彼此的快乐回忆,不需要强迫自己学会放手。他仍然可以作为一个情感对象而存在,我们也仍然可以爱他。同时,我们也愿意相信,将来有一天,即便自己离开了人世,我们身边的人也不会忘记我们,仍然可以和自己保持这种持续的情感连结。

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到,死亡并不总是意味着丧失与分离,我们彼此的情感可以不用被割裂或遗弃,也不总是只有悲伤和恐怖的场景,还有我们对他的爱与思念。这种对死亡认知的改变,和对丧失与分离感的弱化,有助于帮助减轻人们对死亡的恐惧。

当然,持续的纽带也并不总是具有积极的意义。

不健康的(maladaptive)持续纽带,也有可能会让人困在丧失的痛苦中。比如,当一个人试图在“物理上”保持与逝去亲人的接近时,就会让他因为“徒劳无功”而感到更加沮丧和难过。

那么,什么可以帮助我们找到健康的“持续纽带”呢?

1. 仪式(Ritual)

告别式/葬礼,与婚礼、毕业典礼类似,都是帮助人们表达情感、寻找意义(findingmeaning)的仪式。这些仪式,都像是在我们漫长的人生叙述中划下的重点,让一些记忆变得更隽永深刻。告别式,不一定是沉重、悲切的,也未必非得是声势浩大的。Janelle Hertzler(2010)在她的书中提到的告别式是这样的:

那天,她只身一人,带了三只氢气球到了山顶。一只代表她丈夫,一只代表她自己,还有一只代表他们的婚姻。她花了很长时间伫立在那里,和那只代表他丈夫的气球聊了很久,关于她对他的爱与思念,失去他的痛苦等等,直到她觉得自己准备好了。最后,她放飞了另两只气球,带着那只代表自己的气球回到家。

2. 纪念

人们还可以通过文字(传记、信件、日记等)、音乐、影像等方式,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情感,让自己感受到与对方的感情是可以一直延续的。

比如,我的一个朋友就以日记的方式,保持与逝去家人的情感联系。她曾经写道:

“我曾经一直很怕自己会永远失去你,我觉得我的悲伤和难过是唯一可以和你保持联系的方式。但现在,我不再需要以痛苦和眼泪来维持我们之间的联系了。对你的歉疚和感谢,我在这里告诉你。我也会在想你的时候,把与你有关的回忆写在这里。我觉得我找到了联系你的方式,我想你也会为我高兴的。”

死亡并不一定总是意味着哀伤和放手(letting go),它也可以是一种温暖和存续(holding on)。

正在阅读这篇文章的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你希望自己死后你的朋友、爱人、家人们会如何记住你?你想过在你死后,墓碑上要写什么吗?你有想到你的人生告别仪式会是什么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