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西专文,年节返家,你会感受到一家人共同乘载的伤口与回忆。而我们会为此成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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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张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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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那天我们一起在餐厅吃饭。饭桌上从很小的时候,印象中就一定会有一盘鸡肉,以前是阿婆每年处理的,从养鸡、卖鸡、杀鸡,总会说阿婆有一个自己的小农场,里面有鸡有鹅有鸭。阿婆去世后的第二年,我其实心里一直想着,是不是就没有那盘鸡肉了,但总还是会在饭桌上看见。有阿婆的年夜饭除了鸡肉以外,还会有汤圆和年糕,到现在都没有再吃到比阿婆煮的还要好吃的客家咸汤圆。后来的过年是阿婆和阿公的子女们轮流担当,无论轮到哪一家,都还是会有一盘鸡肉,今年也一样。

上菜的时候干爹干妈推着餐桌上的圆盘,示意大家可以开动了。忘了是谁一个没注意,拿着筷子就夹起鸡爪要吃,干爹马上出声阻止,他说过年不要吃鸡爪。为什么,我和张凯和着问。这是以前妈妈说的。干爹嘴里的妈妈指的是阿婆。她说过年了,就要吃肉,意思是说平常没有机会吃肉,现在有机会就要好好地享用,鸡爪的肉少,鸡脖子的也一样,那是平常吃的,干爹补充着。我想要想起阿婆的脸,但是已经不如以前想念她的时候那样清楚。自己好像太晚才看见她曾经是如何辛苦的农家妇女,是时代下不可抗力的因果也好,百姓的生活细节才真正反映了一个时代最寻常的样貌与思想。明知道自己和阿婆是不同时代、不同世界的人,却是在再也看不见她以后才想了解她更多。

回阿公家上香时,看着那小小的桌子,鼻酸了起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撑起了这么样的一个大家庭呢。能记得的只剩她最常问我的两句话,一句是“吃饱了吗”,一句是“客家话会说了吗”。人们说客家人问吃饱了吗是因为以前穷,而我知道当阿婆问着我客家话会说了吗,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那是我们之间仅剩的共同语言。

2

初一和张凯一起写春联,时序延迟了,我们自嘲说那就明年再贴。

是农历年前一周,家里整理到一半我跟她说,以后假日我们找时间继续练书法吧,好久没有写了。她马上就答应,我甚至还想和她下盘象棋。准备回家的时候她自己提议,那今年年节来写春联,无论时序,只是想开开心心地写。拿出字帖和毛笔,讨论着墨条和清水磨出来的墨比现成的墨汁要浓稠好写,到小时候上书法课的种种趣事。

发现自己还是喜欢隶书,工整的楷书已经不像以前一样能随手写出了,最后没有写出几幅及格的春联,倒是弄得满手脏黑,却很开心。

想起以前有个朋友说,生活像行书,每一个转折都有它的灵动。这几年倒觉得自己的生活要像隶书,缓缓慢慢,慢得足够写好蚕头雁尾,缓缓完成一个一个字。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3

初二回娘家。

知道初二是会见到小姑姑和大姑姑的日子,心情就特别好。那天最开心的是晚餐后和干妈、小姑姑和大姑姑坐在以前吃年夜饭的厅堂里聊天,虽然没有特别聊什么,有的人说着自己的现况,有的人听。

小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也能像个小大人一样地和自己以前总觉得无法靠近的大人们对坐着聊天,没有任何压力和胆怯。我们有相似或相左的价值观,其实都没关系,而是我们围着圈坐在一起,自在地说话。难得细细地瞭解着自己的家人,难得地觉得以亲戚两个字形容他们太遥远。是家人吧,是家人。那种亲昵并不黏腻,就像几天前也和婶婶坐在沙发边聊天一样,出于家人的印象,彼此信任着于是更能偶尔正经地讨论严肃的事情偶尔笑闹。

晚一点的时候和大姑姑在阿公家的大客厅说了好久的话,这些年她变了好多,却又没有什么变。忍不住跟她说,大姑姑,妳最令我钦佩的地方,是妳永远接纳新的事物进入妳的生命里,这是大人最好的榜样。我们太常以时光给予我们的历程作为观看世界和他人的方式,经验有时候教会自己如何与社会对话,有时候却使自己疏离了不同类型的人群与好玩新奇的可能,姑姑,妳的包容让妳的生命始终有着满满的能量。我看着五、六十岁的她,笑得仍像年轻的女人一样漂亮有朝气。

后来跟张凯和其他妹妹闲聊到,尽管如此,尽管如何地景仰与敬佩一位长辈,也要懂得厘清他对自己的期待和自己对自己的期待,这之间的关键是清楚自己要什么,和自己是为了什么追逐。

当我们抗拒着被长辈的声音左右、评判自己,尤其是自己敬重的长辈时,撇除人们常说的为你好到底是为谁好,其实有一种为你好,是真的想要为你好,但是他不在你的世界里(你也不想要他在里面),于是他只能用他的世界给他的价值观替你衡量你的现况,这容易使人感到不舒服,所以才要学会节制地收下他人的意见,但不因此缩减或扭曲真实感受到的他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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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时阿姨们约在我们家拜年。外公外婆去世以前我们会去苗栗,后来外婆住在我们家,阿姨们就换成是到我们家里来。再后来每个人的家庭各有变卦,来的人少了,有几年甚至也没有来了。前年小阿姨新婚,婚后生下最小的表妹绮绮,阿姨们因为这个小生命又有了聚在一起的理由。

跟阿姨们都不是那么熟悉,但看到她们仍然很高兴,好像回到了好久以前的某一段时光,知道并不一样,才知道这也是长大的一种,从蜿蜒处看见每个人的变换,于是能明白日子已经不复存在,却又会永远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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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节最大的改变是原本不离身的手机这几天几乎都躺在包包里,身上挂着底片相机不断地按下快门,近半年的练习开始稍微懂得目测需要的光圈与快门,拍起来也安心得多。年假后算一算,竟拍了十二卷。喜欢把重心放在身边的人身上,喜欢专心地看着大家的表情,拍下每一种他们此刻的样子,因为知道很久以后都不会一样了,于是现在的每一次快门都很珍贵。

回到台北后,临时决定要去剪头发。与网路疏离着,认真地把年好好过完。喜欢这样的年节。很是难得,好喜欢的一次过年。仍然有一些遗憾与伤痕,但是已经进步很多了,我相信是这样的。

继续和自己奋斗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最好的日子不会出现,所以每天都要分配一些时间给快乐,不只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