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翔因身材胖,寻求过许多帮助。大家劝他,说他好手好脚身上没病痛,应当知足,而且人的智慧与善良、能力与才华,才是重要的。陈志翔知道那是真的,可他并无突出的特质,也不感到自己善良。他所渴望的,是有人对着他的身体勃起,有人幻想自己能成为他。

陈志翔在他人的帮助下成功减肥,于是每天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待在镜子前,或许比这辈子加起来的时间都还要多。

虽然他的小腹还有一圈赘肉,但比起原先如山坡隆起的脂肪,已经瘦上许多。天热时总会汗湿摩擦的大腿内侧,如今已有了缝隙,总算不再长湿疹。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胸部还是微微隆起,那是他最在意的地方,总是不敢穿过度合身的衣服,害怕胸前会像是长了女性的乳房。

他从国小开始便被取了不少难听的绰号,巨乳、肥臀、象腿。最恨一次,是国中时。被老师叫上台解数学题,背后莫名传来阵阵笑声,令他芒刺在背,他不断回头想找出原因,却完全摸不着头绪,老师开口制止大家,笑声变小却未停止,只让场面变得更加尴尬。他题目解得一塌糊涂,几行算式被老师画掉了一半,中间开始就错得离谱。回到座位他发现桌上放了一张摺起的纸条,打开是一幅潦草插画,画中是他。原来他久坐后站起,运动短裤陷进了臀部肉里,背对着同学们,被看得一清二楚。在那张画里,他的屁股变成了一张脸,正在吃着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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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翔记得当它手中握着那张纸条,心跳快到彷佛正在激烈运动,牙关咬紧,全身都在发抖。画这张纸条的人,陈志翔在前一天的美术课,还曾称赞过他使用水彩的技巧,那人也回了谢谢。隔日这艺术创作的技巧,竟成为了伤害他的工具。一直到下课,陈志翔都还没冷静下来,他坐在位子上,双眼凝视着前方,手中紧抓纸条,来回拨动边角,翻来覆去,好想将自己的人生也这样翻页,跳过永远只会践踏他的青春期,到一个他已经变瘦、变好看,或是没有人在乎他外型的世界。

有个男孩看他状况不好,凑过来,坐到他身边试图安慰他。他说大家并无恶意,只是开玩笑,没想这么多。陈志翔没有回话。那时班上同学已认定陈志翔喜欢男生,于是男孩又接着说,他觉得胖也没有什么不好,如陈志翔的胸部,说不定这样更像女生,有些男生会喜欢。陈志翔终于抬头,他瞪着那个男孩,一声不吭地瞪着他,直到男孩尴尬离开。

这世界笑话完他之后,竟然还要怜悯他。

陈志翔在心里诅咒这些人,希望他们放学回家就被车撞死,若他们没死,陈志翔有一天也要变成作家,在作品里将与他们同名的角色,一次一次写死,死得越惨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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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以后,陈志翔读一个跨性别者的自述,那人原本是生理女性,最终动了手术成为男性,回想那些不得不当女人的日子,那人说有时恨极自己的身体,甚至拿起桌上美工刀,想将自己的胸乳割除,“若非怕痛,我早就做了。”那人咬牙切齿地这样说。陈志翔读着这些段落,几乎要落泪,在遭遇那些有无恶意的讪笑时,他也有过类似念头,对青春期的他而言,身体真是最大牢笼。他曾计画自残甚至自杀,却一项也没真正执行过,并不是因为转念或自我爱惜,而只是胆小。他既看不破,也无足够勇气从这状态里解脱,这令他更加感到自己是个窝囊废,加倍看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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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也尝试过减重,因为不擅长也不喜欢运动,只好每日少吃一餐,或是每餐只吃六分饱。然而不知是体质或是方法错误,他总是减个一两公斤后便停滞,几次瘦身计画的终局,都是某日陈志翔被体重计的数字击溃,大吃一顿后,又因感到前功尽弃,而全盘放弃。

陈志翔因这些烦恼,寻求过许多帮助,专业如学校辅导室,亲近如父母。大家劝他的,不外乎是说他好手好脚身上没有病痛,应当知足,而且人的智慧与善良、能力与才华,才是真正重要,能够吸引别人与他接近的关键。陈志翔当然知道那是真的,可他并无什么突出的特质,也不感到自己善良。就算真得到别人的敬重,也与他所追求的不同。他所渴望的,是有人欲望他的身体,有人对着他的身体勃起,有人幻想自己能成为他。

陈志翔的父亲中等身材,母亲则身材微胖,从脸到脚趾头都是圆润的形状,他的身材或许就是遗传自妈妈。妈妈总是待人有礼,个性外向乐观,到哪里人缘都非常好。陈志翔对于童年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客人来家里作客,大家多疼爱胖嘟嘟的他,捏着他的小脸蛋,说他像极了妈妈。捏着捏着,好像要将他捏成另一个形状。

托妈妈的福,陈志翔曾经是快乐的孩子,拥有快乐的童年。直到他上了学,发现胖完全不是什么好事,妈妈多次为了他和同学间的冲突而到学校,有时是陈志翔真的被欺负,有时则是陈志翔被同学们无关紧要的言行激怒,愤怒地骂人或大哭。

他的快乐越来越少,妈妈的快乐也越来越少。有一晚,陈志翔发现妈妈在卧房流着眼泪,她想到儿子痛苦,感到自责,毕竟这具身躯是母亲给他的,曾经的幸福和羁绊变成原罪般的存在。陈志翔也哭了起来,两人抱头痛哭。妈妈冷静下来后,要儿子切勿轻贱自己,说等他长大,身边人都成熟了,不会再有谁笑话他,而他会遇见真正爱他、珍视他的情人与朋友。陈志翔感觉自己真不孝,他害妈妈哭了。其实他在学校还是有不少朋友,并没有经历严格意义上的霸凌,那些玩笑虽然恶劣,但本意也不是真要伤他到什么地步。

他发现,他就是自己痛苦最大的来源。只要他能如那些大人所劝他的转念,一切状况都会迎刃而解,妈妈也不用泪流心伤。

但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陈志翔一直希望能够像妈妈说的,等到长大成人后,情况皆会好转,然而现实却没有这么单纯。确实等到陈志翔上了大学,而后出社会,粗暴的对待不再明目张胆地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坚固的界线。

陈志翔上大学后,从升学主义的桎梏中解放,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不再受困于书桌前那些重复又毫无意义的试题,也不需要纠缠于一个班级三十几人,你来我往、永无出路的人际关系里。终于,时间松绑了,空间松绑了,他可以跨出那个静止的密室。

那几年智慧型手机开始普及,他便学着用交友软体,却始终抓不到要领。究竟要放什么样的照片、制造什么样的情怀,冲浪、读书还是摄影,如何才能让别人想要多认识你一点?开场白要用什么语气,说嗨以后,先胡乱找话题还是单刀直入?陈志翔看见圈子里的朋友在相同的游戏场域里如鱼得水,交换性和恋爱的对象彷佛听音乐时按下随机播放,一首一首地来。而他梦寐以求的约会,却持续停滞在对方的已读不回中。

“抱歉我拒胖喔,简介有写了。”在他说了嗨以后,一个男孩这样回应他。照片里的他戴着眼镜,手持一台单眼相机,朝远方的夕阳微笑。陈志翔原本以为他们聊得来的,男孩的简介里头写着自己喜欢村上春树和是枝裕和。陈志翔再往下滑,最后面原来还有一句“不喜欢胖的喔,抱歉。”后头加了一个头上冒冷汗的表情,以表示诚挚的歉意,或是胖子们如何给他造成困扰。陈志翔不知道是他漏看了这个句子,或是那男孩为了让他看到才加上的。

于是陈志翔发现,他无法掌握的游戏规则,根本不是订给他的。

直行横列,一一展开的照片,让他联想到那种将展示柜分隔出租给不同卖家的商店,立方格紧邻着立方格,里头摆放着不同类型的商品,而陈志翔是里头卖相最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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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翔的一个朋友,为他的遭遇感到愤恨不平。那个朋友为人所知的称号叫作 K,陈志翔和他在大学的迎新活动上认识,成为了要好的朋友。那几年 K 藉着脸书上发表的各种性别论述,拥有了一点知名度,走在路上偶尔会被陌生人认出。

K 对陈志翔激动地发表演说,说在简介中写下这些聊天的前提,根本就不是什么择偶条件,完全就是歧视。K 好生气,在空中挥舞双手。陈志翔并没有非常专心听 K 说话,但他内心多少得到了一些宽慰。

其实就算他完全理解 K 在说什么,也学会去轻视那些人的做法,生活里所受的打击不会因此而减轻。痛还是痛,伤还是伤,他只能学着习惯。

人生至此,陈志翔性格里原先用来对抗世界的利角和粗糙面,早已被磨砺得平滑,甚至软弱。他不想再花力气愤怒、失望,只能努力去接受世界的面貌。而尽管这巨大的星球多容不下他,他依然抱着平凡的心愿,期待着终有一天奇迹会发生,他能够和某人在某处相爱,安静生活。

陈志翔曾经想杀掉自己和别人,但此时此刻他多心平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