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为什么不跟我谈保险套?爱液为何叫爱液?专访《性意思史》作者张亦绚,起心动念来自集体失语的少女遇难记。我们都曾以为这世界,性无所不在,但其实只是裸女图像无所不在。当社会对性的描述语言来自单一角度,作为女孩,我们要怎么开口谈性?

夏日午后,我们在女人迷乐园专访作家张亦绚。从《爱的不久时》、《永别书》到新书《性意思史》,她的文字始终绵密慧黠。新书里,谈女孩自慰,女孩性幻想,女孩互相鼓励,为性受伤,为性成长。

“知性,知耻,近乎勇。”作家陈栢青在推荐序这么写:“当人们称赞女人知性,往往是藉此取消她的身体。”而当女人被称赞知“性”,却又只有特定扁平面向。社会对女人身体与心智的描绘,依旧是永恒的二元对立,这也使得女人要诉说“性”,变得困难不可得。

面对历史上从来缺席的女孩情欲,她想找回语言,给予陪伴。

我问,书名唤作《性意思史》很有意思,是不是对傅科《性意识史》(The History of Sexuality)的某种呼应与辩证?亦绚说,这个书名源于她对傅科《性意识史》最早的认识,来自一场青春的误会。

性,永远都是人们的禁忌。

高中求学时,“我实在太想了解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结果我跑去读傅科的《性意识史》。”她本以为傅科会清楚告诉她,性(Sex)到底是什么。当然,它完全不是给高中生的科普读物,她没有找到答案。少女想了解性,无门而入。长大后,成长经历的尴尬困惑仍存心中,她想有朝一日,自己要来写。“不如说是,这本书名,是我对傅科,投以一瞥吧。”

她想给少女一本谈“性”的读物。毕竟这社会,给予女人的性语言实在太少了。

“这也不光是性读本数量多寡的问题。在整个文学发展里面,女生开始写作本来就是比较晚的事情。”因此她写少女自慰,少女性幻想,少女有爱前就想做爱,少女为性受伤,少女为性长大。少女的故事,太少有人好好诉说。

这个现象,直到近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2017 年出版,让她彷佛有什么东西被敲开。

眼高手低的写作者,比眼低手高,要珍贵千百倍”

“为何是这个时候,想写这个议题?跟林奕含事件有关吗?”

少女题材在文学上,有固定困境。从传统角色来看,它不是个大题材。我一直想写这个,可是,它也多多少少被推迟了。《性意思史》在这时出现,一个原因确实是林奕含的离世。

亦绚说:“我要讲一段很可能被误会的话,希望表达时可以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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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房思琪这本书,有很高的评价。同时,我觉得她(林奕含)是个眼高手低的作者。可是,对于我们很在乎文学的人来说,一个眼高手低的作者,是比一个眼低手高的作者,要珍贵千百倍的。”

“说‘眼高手低’可能让人误以为我有贬义。不过我的意思是,我意识到,林奕含要处理的是非常复杂的问题。有些东西,她是很吃力地在处理的。这部分是因为,依我对这方面议题的了解,使我知道,她挑战的是什么样的困难。”面对诱奸故事,历史从来加以美化。但若从罗莉塔的角度,故事该如何重述?她看得出,这个“吃力”,源于她正尝试组织语言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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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下体不可言”:如果性的禁忌,像电击铁丝网

性的禁忌问题,家庭是不会用说的告诉你,什么是禁忌,什么不是。而是语言本身,就有回避的问题。

另一个原因,成长经验使她明白,女性既有的性语言,完完全全不足以描绘经验。从最简单的开始,比如说,女生的性器官的名字,经常用在贬义。又比如,当我们试着跟家里试着谈性经验,时常受到处罚。

一个女生,要进入性的语言,或者要进行性表达的时候,有很多的,我们暂且说是“坑洞”吧。这里有个现实是,男性的性表达,或者是男性的性,都相当频繁地出现在文学、政治、日常生活中。她到底怎么跟这种语言环境相处?她有没有自己的语言?

〈性意思史〉写主角路易成长过程。大学时,女孩们叽叽喳喳争论,不确定爱液到底叫什么。下体的水,兴奋的水,珍珠捣碎一样的水。爱液的名字,俗气像壮阳药。爱液爱意,难道有爱时才分泌吗。

路易也曾目睹表妹因口语表达不清,说出“我的下面好痒”遭长辈痛打。我的下面,到底是哪里呢?下面的里面,外面,左边与右边,又通往何处?我们如何才能逃离这种语言的电击铁丝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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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细致叙事,她谈语言如何限制了我们对性的认识。当“我的下面不可言”,少女遇险,从踏出语言没几步就跌倒开始。

而这种女性集体失语的境况,平日或许不被注意,一旦遇到令人受伤的性经验──骗炮、诱奸、情绪勒索得来的性──我们甚至不知如何描述。在“性侵”与“合意”的灰色地带,是否因为此种集体失语,致使许多人被远远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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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亦绚说,性暴力,并不总是类似我们讲“打篮球”那样,包含了具体的动作性。性暴力从不只是肉眼可视的暴力,“这里面往往结合各种诈骗、各种心理攻防、各种谋略。”走到真正刻板印象中的“强暴”,已是最后一步。

要描述打篮球或许容易,但我们要怎么描述心理战呢。层层试探、恩威并施、言语羞辱、情绪勒索、乃至循循善诱,浓缩到 PTT 文章、爆料公社或脸书留言中,往往简化成一句“事后想想不对劲”,却没人看见事前──那一套完整罗织行动与语言的精密陷阱。

用张亦绚在〈罗莉塔,不罗莉塔〉的话来说,身体侵犯,是杀身体,但如果诱奸者谆谆教诲、循循善诱我爬上他的床,则更像是场“杀灵魂的现场直播”。这种幽微的性暴力,消灭的不只是身体,更是生而为人的主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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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经验跋涉到一个字,要经过很多年”我们如何拿回语言?

她想起高中当班长,如果同学遇到性骚扰,她要负责通报。“在这过程中,我观察到每一个女孩,在面对性暴力的时候,她可以说到什么程度,是有很大差异的。”

两个例子。一个女孩说公车上被骚扰,起初她口气讪笑,好像讲笑话一样,但笑着笑着,就大哭出来了。“那个笑,是被硬撑起来的。她其实整个人慌张到有些崩溃。”而另一个女孩,却在被摸屁股的时候,直接大叫“色狼敢摸我屁股!”

她曾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推荐序,提到幸存者的“语言时差”。从事件发生,到你终于确认发生了什么,往往历经千山万水:“这番语言马拉松,思琪是从鸣枪时的惊慌始,一路等比加速──尽管此番冲刺,我们读来心酸。但这并非脱离现实的智商跳表,毋宁说是绝境逼出的才智狂飙。”

每个人的个体差异,体现在回应策略的不同。这故事并不是说,我们只能鼓励所有人都成为第二个女孩。而是我们的教育、我们的语言发展,能否协助我们,看见更多个人脉络,让不同性格样貌的幸存者,都能被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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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教育之外,也要将资讯整合成知识

“性别教育使台湾和过去相比,更往平权走。这是已观察到的‘成绩’。而如果要接住更多人,更根本的是,让人不要变成加害者。当然这不只性别教育,也关乎人格成长、文化环境。”面对这样的状况,还有哪些解方?她想了想。或许,首先是将资讯整合成知识。

“我有一次花很长的时间跟一个女生解释,什么叫做‘诱惑者’。她很惊讶。”

“不是强暴犯,而是诱惑者?”

“对。当社会连诱惑者这个概念都没有、甚至是去性化的,”就不容易继续往下讨论。

这也关乎如何整合“性讯息”的问题。有一些讯息,要正式化,才会发展成知识。当讯息是零散的,要成为知识,就还有距离。可是在性这块上面,资讯经验还是远远不够的。

2.发展出我们的“性语言”:能跟人互动的语言

“再来,我们要发展能跟人互动的语言。不光是性词汇够多,还要有可能是(我:“有效吗?”)‘有效’或许是个功利的讲法,或者说有‘互动’吧。”发展出一套能与社会互动的语言。

透过教育与故事,我们承接住更多的人。就像当过班长的亦绚说,在同学的故事里,“我感受到诉说与聆听,是有各种可能性的。”

后记:尽管战争还没有名字,你也不会永远孤独

“那个世界很新,许多东西都还没取名,提及时,还得用手指去指。”──《百年孤寂》

亦绚说,这本小说,写给所有少女时期,仍存疑惑未解的人。而那所谓少女,不只是已从童年长大、或来不及长大的男孩女孩。也包括认为自己是少女的男孩。也包括困惑于为何他不是少女的男人。只要你曾对性心存疑惑,这本书,都是给你的。

属于我们的战争,尚且没有名字。在历史上,从未有人曾试图大规模地替它们命名。我们始终相信,只要有人愿意说出经验,就不会永远孤独。撰写这篇专访的时候,脑海闪过无数名字,像点点星光。这篇小小的专访也送给你们,暂且充当定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