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终于第一次,为这件事悲痛流泪,让冻结的伤痛汩汩流出。划开伤口的冲突是锐利的,但划开这个动作本身,却是温柔的,只有划向伤口最痛处,让你无法再忽视里头的瘀血,一切的疗愈才有了可能与开头。

我几乎是第一幕就落泪了。

无差别杀人凶手李晓明的辩护律师王赦,一出法庭受到大批记者包围,他正言令色呼吁还是要厘清犯案背后的原因与脉络,才能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远方突然冲来一阵叫嚣:“你这个人渣!你还是人吗!”一桶粪泼满他全身,画面透过新闻传遍全台,众人迫不及待用力怒骂:“这家伙还没死,我们要花多少纳税钱养他!”“他们家的人还不出来面对吗?”“屎尿人渣代言人!”“大快人心!”

一字一句裂成了碎片飞扬,渐渐组成“我们与恶的距离”。我在愤怒背后,看见了恐惧、挣扎、害怕,被化作谩骂丢掷,以为这样,可以少痛一点。而这却是,我最觉得刺痛的地方。


图片|《我们与恶的距离》剧照,公视提供

当我们与恶遥远,能否不把恐惧投射,带世界往善那端靠近

五年前郑捷杀人案那晚,我下班后依旧搭乘了捷运,跟车里的每个人一样,心有余悸,虽然根本不是当事者,但就在同一条线上,我们突然发觉,原来恶离我们这么近,死亡就在当天下午。

经过江子翠站,法师正在招魂,画面怵目哀伤,谁都觉得自己有可能就是那个受害者,所以谁都害怕恐惧,他杀害的不只是罹难者们,还有整个社会的信任。

为什么有人这样残忍?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为什么会发生在台湾?为什么就在这座城市?为什么是我们?一个个不知从何问起的问题,没有解答,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无法承受那样的无明,无法接受生命真的原来如此脆弱。于是用最快最舒心的方式,把恐惧一个个往外投射,向外丢掷,让他感觉与我无干,骂越大声越觉得自己重新找回力量,越觉得自己可以吓止下次发生。

可是真的如此吗?两年后,再度发生内湖随机杀童案,事实上,在五年内,台湾总共发生了七起无差别杀人案。


图片|《我们与恶的距离》剧照,公视提供

去年的普悠玛事件,一样让整个台湾社会集体受伤了,我们不敢相信这么信任的运输系统,竟然如此荒唐地出错,把人命轻忽。当真相慢慢撕开,我们发现台铁的其中一个压力是不能误点,因此一赶再赶,才酿出如此大祸,原来每个在高速世界中运转的我们,都是间接催紧了油门的刽子手。我将这样的反思,写进〈普悠玛事件后:面对失速的世界,我们需要慢下来的勇气〉一文里。

有人看了后不满,留言提出“问题应该不在慢下来吧,是安全要确实执行啊!”“把问题指向全民,真正错的人都不用负责了吗?”我也同意那些具体制度跟组织的调整非常非常重要,但是事件的发生不只有单一因素,不是一刀画下就可以归纳问题的责任。同样,无差别杀人凶手,也不是一天形成,更不是他爸妈可以一手养出的。

我在乎的是,非事件当事者的我们,在这些息息相关的事件上,看见了什么,我们可以做出什么样的调整,一起来为这件事做什么。

有太多时候,我们看见悲剧发生,却发现自己平凡无比、无能为力,所以我们讨厌、愤恨,把那些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能做的无力情绪,都投射出去,但也许我们可以在“他怎么可以杀人?”、“看看他做错了什么!”之后,开始转向“什么原因使他这样做了呢?”、“我们可以一起怎么做?”的思考。这是一段拿回自我力量的过程,不再因为无能为力而愤恨,而是找到在日常平凡中,我们也能做些什么,即使那真的很渺小,可都是力量,而力量会汇聚,感染,渐渐扩散。

有时也不只是我们可以做什么,而是我们可以“不做”什么:在我们不了解的事件上,不急着加注评论与批判、在恐怖攻击发生时,不转发凶手恶意的讯息、面对不认识的当事者,不去挖他的隐私与过往、看见偏颇激进的新闻,不按赞不分享,光是这些止步,就是我们可以做到的“善”,都能帮助这个社会,往那一端靠近一点点。

推荐阅读:基督城枪击案,纽西兰总理:我绝不会提到嫌犯的名字

如同本剧的英文名 The“world” between us,我想也是 The“word” between us,在这人人可公开发表意见的世界,我们选择用什么样的话语,都决定了整个社会与恶的距离。

当我们就在恶之中,能否在伤痛里站起,重寻爱的可能

《我们与恶的距离》演绎了五个家庭,离恶之中心最近的他们,在枪响之后,怎么继续他们的人生。

伤痛太巨大,谁都不知道该怎么样走,特别是失去儿子天彦的宋乔安。她再也无法走进儿子的房间,无法接受他就这么离去,无法原谅自己那天没一起死,无法再去爱丈夫女儿自己,无法想起从前有过的幸福。突然发生的重大剧痛,产生创伤后遗症,生命的能量全然冻结在那个当下,再也无法向前。


图片|《我们与恶的距离》剧照,公视提供

而她压抑的伤痛,却在女儿天晴身上显化,她代替母亲说出那些尖锐字句:“为什么爱会消失!”“为什么不跟着刘天彦一起死了算了!”她想和班上同学恋爱,也许不是情窦初开,而是因为在家里得不到爱。

这就是海宁格家族系统排列中,生命的流动法则,每个生命都同时是接受器与发送器,信息会在家族群体间相互交流,许多时候都在我们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发生,也就是荣格所说的“集体潜意识”。当过去的世代有着未处理的伤痛、未完成的缺憾、未正视的黑暗,它都不会凭空消失,或因此淡化,反而会继续传递给下一代,在世世代代之间流转,直到家族成员拥有了那份勇气,解开那百年之结,放所有的灵魂自由。

就像在应思悦与思聪家,我们也可以看见,在思聪的精神疾患发病后,父亲才透露在他们阿嬷那一代,即有一位一辈子被藏起来的疯姨婆,像是个黑暗秘密一样,不被家族承认。即使后代成员不知道,家族能量场的信息仍会在无意识之间,影响了后辈子孙,牵动整个家族成员的命运。所以从家族系统的角度来看,思聪的疾患除了遗传、环境等因素外,某部分也是承接了家族的黑暗秘密,将它显化出来,给予成员再次正视、处理的机会。

“当家庭不愿承认事情的原貌,想要一些奇怪的方式逃避、忽视、否定,这件事就变成家中的“未竟之事”(unfinished business),像黑洞般牵绊着这一家人。相反地,若我们能承认事实,反而会带来解脱与疗愈的力量,为解决之道打开一扇可能之门。”——《爱与和解:华人家庭的系统排列故事》

我们渐渐在第四集看见,乔安的衬衫不再这么高领武装,她也终于第一次,为这件事悲痛流泪,让冻结的伤痛汩汩流出。划开伤口的冲突是锐利的,但划开这个动作本身,却是温柔的,只有划向伤口最痛处,让你无法再忽视里头的瘀血,一切的疗愈才有了可能与开头。


图片|《我们与恶的距离》剧照,公视提供

其实我一直在乔安的办公室里,瞥见她心中的温柔。在冰冷、竞速、锋利的办公桌上,乔安的电脑旁竟摆了一朵玫瑰,那是小王子的玫瑰花,颜色艳红被好好地保护在玻璃罩里,安祥地在那里陪伴她。我想这就是她心中的那株温柔,一直都没有离去、不曾凋萎,只是暂时冻结。

疗愈需要时间,伤痛需要正视,但愿最后,每个受伤的灵魂,都能记起心里的那朵玫瑰,重新为他浇灌,然后带着伤痛与力量,流动向前,再次寻找爱的可能。


图片|《我们与恶的距离》剧照,公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