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问我下课后能不能讲中文,我说:“可以啊,只是我通常不喜欢跟学生讲中文,因为怕被占便宜,也担心遇到对台湾身认分同反感的中国学生。”她说:“但其实不是每件事情都要讲到政治或国籍啊。”

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要讲到政治,但政治却紧密连结着我们日常生活。我无法说 C 说的是错的,却也无法完全认同。

文|张依婷

“老师,妳是中国人吗?”来自中国北方一省的 C 瞪着大大的眼睛,小声地用英文问我。C 是我在宾州州立大学写作中心指导的大一学生,金框的镜片后面是一张带有雀斑的小脸,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笑起来天真可爱。

虽然早有预感 C 会对我提问,毕竟我有一张东亚人的脸孔,用的名字又是中文的罗马拼音,但当下还是愣了愣地摇摇头。C 更加困惑了,继续用英文问我:“那妳是哪里来的?”

“我是台湾人。”

“台湾 ?台湾不就是中国的吗?妳不就是中国人吗?”

“台湾不是中国的一部分。我是台湾人。”

我用英文简短地回答,C 似乎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妳⋯⋯妳说的是泰国吗?泰国不是中国的一部分,但台湾是。”

“我说台湾。我是台湾人。”

类似的对话在我过去三、四年的留学生涯中层出不穷,相信这也是许多在海外留学、工作的台湾人的经验。虽然并不是每一位在台湾成长生活的人都认同自己是“台湾人”,拥抱这个身份的人大概都知道,这样的认同意味着在各个场合不断地为自己解释、辩护。有时候因为害怕场面尴尬,我们也会选择沈默,甚至离开。

来自非常保守的家庭的我,大学毕业以前没有认真想过台湾与中国的关系,只觉得政治身份以及文化认同是很庞杂的议题。来到美国以后,因为研究的主题,逐渐开始厘清了台湾复杂的殖民历史以及台湾在太平洋世界、中美关系之中扮演的微妙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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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认同带给我们提出异议、改革创新的力量,也造成意识高墙与冲突撕裂。身份议题如此敏感,想必是因为它逼着我们探触自己最脆弱的部分,关于如何建构“自己”,以及如何与他人建立连结。

在宾州做研究与教课的这几年,我常常思考着自己与来自中国的学生之间的关系,关于师生之间的权力不对等,以及我们极度不同的知识观与世界观。 身份的问题是复杂的,例如教授高年级商业、技术写作课程时,我时常考虑要不要与来自中国的国际生说中文。我了解在白人为主的宾州乡下作为黄种人的孤立感,所以开始教书的头两年,我会主动告知学生我来自台湾、会讲中文。大部分的中国学生都很高兴我们能用中文沟通,也好好把握每个能够讨论、学习的机会。但我也曾遇过几位想要因此而占便宜、拉拢关系的学生。后来,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学生们的学习状态着想,我一律与学生说英文,也不再解释自己来自哪里。

过往三四年,我一次又一次遇见来自中国的学生、朋友、同事、教授,这些邂逅却没有办法变成我们用以理解中国人与台湾人关系的公式。每一次的邂逅都因为彼此的生命经验以及当下的时空,而有了很不一样的结果,像是我遇见了能够彼此提携、相互珍惜的朋友,天真善良的学生,温和有学养的老师,当然也有因为无法接受彼此立场而不想深入往来的人。每一种关系都各有它的奇妙,国籍认同似乎不是宰制我们连结的全部。

每一次遇见中国的朋友或学生,我总明确表达自己的台湾身份认同、台湾的特殊性。解释自己是台湾人其实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更不是透过比较身份之间的高低好坏去创造对立,不过就是平实阐述我们复杂的历史成因,我们因为岛屿地形、殖民历史、族群多元造成的独特性。我们就像世界上任何一种身份一样,都是那样独特。

但多次的解释以及身处弱势的经验,也让我思考,我是不是也曾是那位没有用力去理解与倾听他人身份认同的人。当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宣称自己是台湾人的时候,我们所构想的“台湾人”有包括台湾的原住民吗?同志朋友、双性人、跨性别者呢?台湾的新移民呢?混血儿呢?

我们是不是也曾像那些不认同我们的中国学生、友人一样,在确认自己的身份认同同时,忘了反思我们对自己身份狭隘的定义,忘了探问:我们的身份与社群认同能不能变得更宽广,去涵纳不同的元素,无论是性别、性向、种族与宗教?

其实,从过往几年为自己所思所想辩护的经验中,让我感到最震撼的不是那些解释与确立自己身份的快感,而是在说服他人的过程中,我发现任何一种身份都能够被扩大与深化。如果要让我们所拥护的身分、文化保持活力,我们必得不害怕接触与自己不同的观点,并瞭解到身份这种东西是流动的,会改变,也能创造新的连结。这样的心情,使我期待看见能够海纳不同知识观、生命经验、生活方式的“台湾人”。

经过了那一次有点紧张的谈话后,C前几天又像往常一样来写作教学中心找我。她手拿着刚从星巴克买来的果汁,兴奋地跟我说着她很想赶快毕业回中国赚钱、带年老的爷爷奶奶去纽西兰玩,我们也聊到了她未来想念社会学或犯罪学,而她的选择是如何跟父母的期待背道而驰。我忽然觉得我们的心情与经验有一些相似。

C 问我下课后能不能讲中文,我说:“可以啊,只是我通常不喜欢跟学生讲中文,因为怕被占便宜,也担心遇到对台湾身认分同反感的中国学生。”她说:“但其实不是每件事情都要讲到政治或国籍啊。”

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要讲到政治,但政治却紧密连结着我们日常生活。我无法说 C 说的是错的,却也无法完全认同。毕竟,对于处于政治弱势的族群而言,被压迫的痛苦与焦虑感是如影随形的。不过,我们的确不能只考虑到国籍,因为政治弱势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包括性别、性向、族群、信仰、文化资本、城乡差距、教育等等,所有你能想得到、那些造就我们生命不同的元素。

下一次有中国的学生或朋友问我是不是中国人的时候,我还是会坚定自信地说我是台湾人。 表达自己的同时,我也期许自己能够静观与自己立场不同的人。而更我希望牢记这样的经验,在每一次不同的邂逅中,都能看见每种身份、生命经验的相似处,也承认我们的不一样。

对自己身份的自持,却不忘尊重不同的生命形态与经验。也许,这才是多元最美好的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