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某学校,修女在课堂上播放人工流产手术影片,影片播毕,修女告诫同学们要“珍惜生命”,避免婚前性行为,以免犯错后要堕胎收场。这样的“禁欲式”性教育,是否影响了人们对性的第一印象?

在手术台上,医生将冷冰冰的金属工具伸进病人阴道内,进行人工流产手术。他先用狭长的工具把胎儿组织绞碎,再用钳子一块一块地将肉碎取出。胎儿残骸被放在手术无箘布上,镜头仍依稀拍到胎儿瘦弱的手脚⋯⋯

20 岁的月月是“大专同志行动”的成员,小时候曾经就读于香港某间修女中学。如今她仍然清楚记得在中二那年,学校修女在道德与伦理课上,向学生播放了这些血淋淋的堕胎纪录片。

影片播毕,修女语重心长地告诫同学们要“珍惜生命”,避免婚前性行为,以免犯错后要堕胎收场。

“看完会觉得,我都是不要做这档事了,太恐怖。”月月忆述道。

这类“禁欲式”的性教育,在香港原来并不罕见。部分学校或校外机构在推行性教育时,强调性行为带来的种种恶果,包括是染上性病及意外怀孕等,令到学生对于性避之则吉。

22 岁的威威曾读过基督教中学,他亦向记者讲述类似的经历。在中四那年,学校邀请了一位护士到校授课。这位护士向同学展示一大堆活生生的性病照片,同学们看得一边尖叫、一边大笑,打闹声中却隐约有种尴尬与不安。这些椰菜花的大特写相片,威威如今仍历历在目。

在欠缺性小众教育之下,学校亦存有一种恐同气氛。月月忆述学校若有女生突然剪了短发,就会被训导老师约谈关注。两个女生在校内拖手,就会被告诫要注意言行。这种恐同情绪甚至在同学之间流传,女同志学生被同侪排斥、闲言闲语,情况屡见不鲜。

香港教育大学特殊教育与辅导学系助理教授郭勤曾经表示,全面的性教育应该分为道德、健康、人权三个层面,批评香港教育往往集中于首两个层面,例如贞洁性教育、身体成长、安全性行为等,却缺乏人权导向的性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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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用堕胎、椰菜花的画面冲击孩子视觉之外,性教育能否有更辽阔的想像?


威威。图片|立场新闻提供

衞生署课程每年接触逾二万学生

教育局一方面强调性教育课程是交由“校本”规划,另一方面却没有向教师提供整全的性教育指引。有前线教师坦言,一间学校向学生提供怎样的性教育,很大程度取决于负责老师的个人价值观。

在很多情况下,前线老师没有时间规划性教育课程,于是会寻求外间机构的协助,委托校外第三方到校举办性教育讲座。因此若一位立场保守的老师负责统筹性教育,就有可能会选择立场保守的组织,将“禁欲式”的性教育引入校园。

坊间的性教育课程,通常都会向学校收取费用,每节活动通常数百元至千元不等。而衞生署的青少年健康服务计画,却愿意免费向学校提供服务,加上衞生署带有官方权威、中立的形象,因此成为不少学校的首选。

在一众性教育机构中,官方衞生署提供的性教育课程,成功占去一大部分的市场分额。

目前香港共有约 500 家中学。根据衞生署向《立场新闻》提供的数字,旗下的“青少年健康服务计画”每年就向当中百多家中学、约二万多名学生举办性教育工作坊。

衞生署课程倡性行为基于“婚姻关系”

衞生署作为校园性教育“龙头”,怎样教性教育?署方向《立场》解释,这些工作坊涵盖青春期的转变、两性相处、友情与爱情的异同、性与爱的分别、滥交的后果、性骚扰的处理、家庭计画、避孕的知识等。课程内容亦会定期更新,以切合学生需要。不过当记者多番要求取得工作坊的课程教材时,署方却拒绝提供,仅叫记者到网上查阅其“课程概览”。

虽然记者无法取得教材,但从网页上的课程概览可见,这些工作坊普遍都是以禁欲及异性恋为主导,多次强调性行为带来的风险及后果,并称性行为应基于“男女相爱”及“婚姻关系”下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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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在一个名为“避无可避”的工作坊,称是要教导学生“百分百安全的避孕方法便是拒绝性行为”;另一个工作坊称为“宁缺勿滥”,将“安全性行为”定义为与未受感染的人士保持单一性关系,并强调性滥交有机会引致性病、爱滋病、意外怀孕等;在“‘性’在有爱”工作坊上,衞生署会教导学生“性行为是建基于男女相爱及婚姻关系下的正常行为”。

明光社去年办 240 场性教育讲座 涉同性恋议题

除了衞生署,不少立场保守的机构都有向学校提供性教育课程。有基督教背景的明光社,经常被视为是本地“反同”势力的重要一员,对同性恋及跨性别议题的立场相当鲜明,曾经主张同性恋可以接受祷告和医治,又要求跨性别人士必须完成整项变性手术方能转换性别。

明光社亦每年走进香港各中、小学,举办不同的性教育讲座及工作坊,向学生灌输性知识。

根据明光社向《立场新闻》提供的资料显示,该组织去年在全港 79 间中学,进行了多达 240 场性教育讲座及工作坊。明光社每年都会预先安排了多个主题供校方选择,而学校最常拣选的课题包括是“智能手机性陷阱”、“安全校园 — 不要性骚扰”、“色情文化对青少年成长的影响”,以及“同性恋多面睇”等。

翻查明光社的网站资料,他们亦有向家长及教师提供性教育讲座,主题包括“同性恋文化对青少年的影响”、“如何确立子女健康的性态度”等。

本网记者要求取得其性教育教材,不过明光社最终并没有提供,仅叫记者到网站查阅课程简介。这些网上简介对每个课程仅有二、三十字描述,令人难以得知课程实质内容以及明光社的机构立场。

校外性教育机构林立 立场背景差别大

从数据可见,学校邀请外间机构教导性教育的做法极为普遍。

政府一项调查显示,在 134 所受访学校当中,有 72% 在 2011至 12 学年提供了爱滋病或性教育。当中大约 67% 及 46% 学校分别邀请非政府机构及衞生署提供性教育课程,每级用于由外间机构提供的生活技能教育课程的平均课时为 3 小时左右。

除上述机构之外,由天主教香港教区创立的明爱、协助意外怀孕少女的母亲的抉择、关注性工作者权益的青跃、推动爱滋病防治工作的香港爱滋病基金会,以及由大学生发起并经常参与同志平权活动的糖不甩,都有向学校提供性教育课程。

每年学校开学前,这些机构就会将厚厚的课程简介寄给全港学校,期望自己信奉的性教育课程带入校园。这些机构规模、立场、背景、关注议题各有不同,对性的价值观亦存有冲突矛盾。校园性教育课程仿如是“兵家必争之地”,成为各机构角力、争夺的战场。

糖不甩倡“正面性教育”

在 2014 年成立的本地性教育组织“糖不甩”,一直希望可以打僵局,将更进步的性教育带进主流学校。“糖不甩”项目经理蔡薳萦(Kitty)接受《立场》访问时,亦坦言在读书时期亦曾参加衞生署工作坊,认为卫生署的课程是禁欲主导,目的是鼓励学生不要进行性行为。

“还记得他们播放堕胎影片,如何绞烂 BB,其实是很恐怖的,简直是人生阴影。见到这件事还可以怎样?或多或少对青少年有些影响。”Kitty 叹道。

因此“糖不甩”主张用“正面性教育”课程取代“禁欲式”性教育,强调要性为生活的一部分,鼓励学生正面谈性,而非回避性话题,例如是让学生亲身接触不同款式的安全套,透过实践来学习安全性行为。

“糖不甩”等机构在 2016 年与发表过一项先导计画研究,尝试为香港一所中学 112 名中五学生提供“正面性教育”课程,结果发现学生的性健康知识由 5.2 分显着提升至 7.8 分(10 分为满分),实践安全性行为的意欲亦由 4.3 分增加至 4.7 分(6 分为满分)。机构形容,研究是证明了与禁欲式性教育相比,正面性教育能有效增加青少年实践安全性行为的意欲及保障他们的性健康。

学校为求“稳阵”找卫生署 禁机构讲性行为

近年“糖不甩”亦积极走入校园,推广这套教育方式,不过却经历重重困难。Kitty 透露机构一年只能获邀到四、五家学校讲课:“一些很封闭的学校也不会找我们,极其量会找卫生署、家计会。”

Kitty 解释,不少学校为求“稳阵”,都会找权威机构到校教性教育,“一来要看学校高层交代,亦要向家长交代卫生署”,卫生署因而成为不少学校的首选。

“他们觉得找卫生署好像正气一些。”

就算愿意让“糖不甩”走入校园,不少校方总会显得特别小心,对他们的授课内容诸多限制:“我们最希望可以教导的,当然是关于安全性行为。但很多学校一听到性行为三只字,以经完结,不准再说。”

Kitty 形容,学校通常希望低年级的性教育停留在朋辈关系、异性相处的层面,到中四、中五才愿意让机构触及谈恋爱、拖手、亲吻等亲密行为,但却不愿直接讨论性行为。

即使是较为进步的学校,亦只是希望课程集中教学生保护自己、避孕方法等,却不希望机构进一步谈论性爱是一段关系中的情感交流,更不容解释性行为除了繁殖之外的其他作用。

盼将性小众元素带入课室

除了安全性行为等知识之外,她期望将性小众元素带入课室,令学生知道在“一男一女”之外,尚有其他可能性:“我们谈亲密关系的时候,使用的例子也尽量不仅是男女,会加一些同性的例子。学生见到照片是两个男人,我们就可以借这个机会解释,其实同性也没有问题。”

她认为不少学生在踏入青春期时,已经意识自己的性别认同及性取向,若等到大学时期才去学习这些观念已经太迟。

“可能他是挣扎了 6 年,都 18 岁时学懂了才解脱,知道自己是怎样⋯⋯这是很遗憾的,但单凭外在的 NGO 亦很难推翻所有事,这是很难的。”Kitty 叹道。


图片|香港同志游行 2017,立场新闻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