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面对的战争》选摘,细看埃及阿拉伯之春,女性上街争公民权,却遭政府动员暴民撕碎衣服与强暴,现况如此,革命之路仍会持续下去。

她去那里做什么?

埃及的阿拉伯之春给我留下惊艳的回忆,女性在该时期的卓越事迹使我振奋而且惊叹。几乎每个晚上,BBC的新闻画面里,那些才智过人的女记者和评论员以有力陈述,站在开罗解放广场上方临时搭建的摄影棚,用一口完美英文,微笑着向外界解释开罗正在发生什么事。摄影机往广场的方向俯摄,眼前是多麽罕见的画面:女人和男人并肩站着,一同呼喊革命口号。十八天当中,群众奋勇抵抗军队的子弹,那么多条生命牺牲了,直到他们最终达成目的──终结总统胡斯尼.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长达三十年的暴政统治。

作家和普立兹奖得奖记者赫达芙.苏维夫(Ahdaf Soueif)曾在《卫报》的定期专栏上评论此一现象。“随着革命发生,我们重回了‘骑士精神时代’。十八天埃及革命当中,最值得一提的是,街道和广场上没有发生任何一起骚扰事件。女人忽然间自由了,一个人自由地走路、与陌生人交谈,自由选择要不要用长袍遮住脸,自由地抽菸、大笑、放声哭、睡觉;每一位男人当下的工作就是支持她们、保护她们、帮助她们。我们称之为:广场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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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划时代的成就。在埃及,女性到公开场合参与示威活动而遭到侵犯,已是众所皆知的常态。二〇〇五年,群众走上街头抗议穆巴拉克操弄选举结果的粗劣手段,政府派出经特训的冷血暴徒以不同策略个别对付示威的男人和女人。据苏维夫所述:“他们殴打男人,但对女人,就抓住她们撕裂衣物后施暴,同时对她们上下其手;影射‘参与街头游行的女人就是想被摸’的想法。”

不过,“骑士精神时代”到了二0一一年还是出现问题。二月十一日,埃及革命的起义第十三天。对三十九岁的美国CBS新闻首席驻外记者萝拉.罗根(Lara Logan)和她的团队而言,那天只是在解放广场报导起义事件的另一个寻常工作日。广场上群情激奋,因为穆巴拉克前一日宣布将职权交由副总统理,尽管他仍拒绝放弃总统头衔,但辞职下台显然已经无可避免。

广场上的抗议者欢欣鼓舞,胜利似乎已然在望。上百万名陆续涌入的群众加入示威瘫痪开罗市中心;群众与记者都还不知道穆巴拉克将在当天稍晚宣布下台。同时间,CBS 团队正在进行即时报导──拍摄兴奋的人群,并探讨事件下一步进展。罗根经由翻译问道:“谁将出线取代总统?需要担心军事政变吗?”

“⋯⋯忽然间,在我还来不及明白发生什么事,有手从身后伸过来抓住我的胸部和跨下。我的意思是,并非一个人做完,然后就停了──感觉像是一个人,接着另一个,又再来另一个人。我知道保镳雷伊就在旁边,他抓住我大喊‘萝拉,抓紧我,抓紧我!’”但她接着就被暴民拖离团队约达半个小时之久。⋯⋯我的衬衫、上衣全然碎毁。衬衫拉扯至脖子附近,胸罩扯下的瞬间我感觉到了。他们扯开金属扣环,因为我感觉到了空气,风扫过我的胸部、我的皮肤。他们扯下我的衣物,他们真的将整条裤子撕烂,连同我的内裤也脱了。当我即将被剥光时,抬头一看,他们正用手机对我拍照,我看见手机的闪光灯。

几周后,罗根回到 CBS 位于纽约的演播室描述这段经历。她说“使我真正害怕的是,他们的冷酷。看我受害,他们乐在其中,甚至刺激他们变得更残暴。”“整段过程中,”大量暴民,约两百到三百人,“他们用手强暴我。”

这件事随后变成世界新闻头条。我们女记者大多曾遭遇民众淫猥的言语挑逗,或者不安分的触碰,有时候还来自外派任务中所雇用的当地司机或帮手。不过,我们多数人不计一切在拚命──这个伊斯兰世界从来都是男人至上,直到最近才开始些改变──担心自己会丧失下一次的外派采访,因此很少有人开口抱怨。

罗根的受暴事件值得让世人看见。这么可怕且令人震惊的暴民攻击,几乎已成为解放广场上的常态。罗根承认,当时她确实不知道女性在埃及或在其他国家经常得承受如此严重的骚扰和虐待。“假如我知道这种事,我必然更加谨慎。”她说,“一旦女人遭受并被迫臣服于这样的侵犯,她们在社会上的平等地位便受到否定。公共场所不再属于她们,男人掌控一切。这再次确认了男性的压迫者角色。”

然而,是什么因素引发这些攻击行为?上百名抗议者在民主示威运动的最初几天丧生,穆巴拉克后来也因预谋杀害和平抗议者而接受审判。有些在革命头几天就参与运动的女性跟我说,抗议者的组织与型态到后来出现质变。起初,理想主义领导人非常欢迎女性加入行列,也就是革命早期称作“骑士精神时代”的阶段;不过后来这些年轻人许多都遭到杀害或逮捕,渐渐的由暴民接管一切,而军队则挑选容易攻击的女人做为目标。

我抵达解放广场,是在罗根遇袭的一年后,我想调查敢于挺身抗议的那些女性后来的遭遇。

二〇一二年二月,解放广场上弥漫淡淡的凄凉,一年前上万人群占据的场景已然不再,如今只有几百人在广场上闲晃,举目是餐车,为总统候选人拉票的小摊,与成排成排的罹难者和失踪者照片。现场女人几稀,那些在革命开头几天与男人肩并肩抗议的人都消失了,还受到暴民与军队的惩罚。

我开车来到灰蒙蒙的开罗郊区,在军事法庭外面等待莎米拉.伊布拉辛(Samira Ibrahim)。在一次攻击事件中,十六位女性在解放广场上遇袭,她是唯一挺身举发肇事士兵的人。我看着她穿越重重巨门,通过检查站,最后走出军事法院大门。她相当沮丧。“他们不想听我的故事,”她说,“他们说我是骗子,荡妇。”

我们所有人挤进一辆小车展开一段八小时的车程前往开罗参加庭审──司机、翻译、摄影师东尼、摄影器材、我、莎米拉,以及陪同她的妹妹。最后莎米拉坐在我的腿上,我很少与受访者如此近距离接触,不过这是让她抒发愤怒和失望的好机会。“完全是政治操作,”她说,“他们延期是为了寻找更多证人来帮助士兵。不过,这对我来说或许也是好事。”她说着笑开了嘴。“现在我要将罪名从伤害罪改成性虐待,因为那确实是性虐待。”她补充道,“搞不好当天跟我一起受害的某个女孩也会回来出庭,谁知道呢?”

大夥陆续下车直接返回我的饭店房间。趁着东尼架设照明设备,准备小型演播室让我采访莎米拉的空档,我们点了总汇三明治和可乐坐在床上吃晚餐。因为莎米拉要赶搭巴士回家,我只有一、两个小时可以使用,时间相当紧迫。为了更深入理解她这个特别的人,我提出请求到她位于上尼罗州的家访问──二十五岁的女生,怎么有勇气与埃及军方较量?但她拒绝了。“父母尽管支持我,却也相当难做人。若有记者跑到村落家中,邻居们可能会找我们麻烦。”

二〇一一年三月九日,国际妇女节这一天,将永远烙印在莎米拉心中。六周之前,她和朋友爬上一辆不太舒适的巴士,从村子出发前往开罗参加民主示威运动。革命的最初几天她们都在现场,晚上在学校教室过夜,白天就到解放广场。三月九日,穆巴拉克成功逃到他位于沙姆沙伊赫的居所,莎米拉和朋友仍旧前往解放广场,“我们要完成所有的改革目标”。那意味着要将这位前埃及暴君和其内阁部长们一同送上审判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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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罗根事件已经发生,也有相当多的埃及女孩遇袭,只是未被报导出来。有鉴于广场的危险性,她们决定坐在广场一端的肯德基餐厅外,倚靠警方设置以隔离主广场示威活动的铁栅栏。莎米拉继续说道:“我们只是坐在肯德基外面,士兵就攻击我们。一个士兵抓扯我的头发,将我沿着围篱一路拖行至广场另一头的博物馆。”当时埃及古物博物馆被军队征用为行动基地和其酷刑中心。

“他们把我们拖行到博物馆大门前,把我们反手铐着,绑在铁栏杆上,开始殴打、电击我们,骂我们是荡妇和妓女。”女孩们被带入建筑物后,受暴程度更加严重。

“他们持续对我们施以电刑,脱去我们的头巾,把我们擎起再摔到地上,以厚重军靴踹踢。到这里,殴打已经持续七个小时,有些女孩命垂一线,另一些人因此留下永久残疾。这就是今天没有人愿意出面和我一同作证的原因,她们太害怕了。”

只有大约七个女孩幸存下来,被巴士送往军事检察总署,当时莎米拉以为回答几个问题后,就能获释回家。“我无法置信,他们逼迫我们拿起桌上的自制罐装炸弹和武器,对着我们绿影。几天后,那些照片公布在埃及报纸上,图说写着:‘埃及暴民于解放广场遭到逮捕。’”现在她们不仅是荡妇和妓女,还成了恐怖份子。这群人又一次上路,移送军事监狱再度遭受酷刑。接着一名女性军医出现,告知这些女孩她们即将接受贞操检测。“她要我脱衣服,因为电击和殴打把我折磨得相当虚弱,只能照她的话做。

她在士兵众目睽睽之下为我检查,他们一面大笑一面鼓掌,像在欣赏一场公开表演。他们是故意的,故意公开羞辱我们。我到广场呼求自由,他们却让我为此付出代价。”更恶劣的事情才要发生。

“那个女人接着说,军方长官要亲自检查你。我再度被剥了光。这是性虐待。一个男人强迫你脱去衣物,用手伸入你的私密部位,五分钟之后才抽离──这是性侵犯。我彻底受辱,非常痛苦。”莎米拉放声哭泣,我们暂停访谈。我向她保证,采访已进入尾声,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他们如此虐待你是想传达什么讯息?我问道。“很简单。”她说。

“他们根本无意隐瞒。他们一直说:我们羞辱你是为了让你后悔自己参加革命。你若上街头要求自由和社会正义,我们就玷污你的声誉。这就是他们要传达给我们和整个社会的讯息。”

然而,莎米拉拒绝退缩。她将事件上呈民事法庭,民事法庭立刻判定贞操检测违法。不过胜利赢得相当短暂。军方拒绝接受民事法庭的判决,莎米拉接着将案件呈上军事法庭──当时我正是在听证会结束后于法院外与她碰面。毫无意外,军事法庭最终无罪释放执行贞操检测的爱默德.阿黛尔(Ahmed Adel)医生。军方辩护律师声称女性被逮捕送往监狱时,贞操检测是必不可少的程序,而法官也认同此一论点。律师说,女人在解放广场与几千名年轻男人厮混,等于自愿暴露于强暴风险中,拘留她的士兵必须避免自己被咎责。

回到伦敦后,我和莎米拉又通过电话,电话中她听来气愤,但似乎已然放弃。“我对军事法庭本来就不抱期待,”她说。“显然,军方永远不会起诉自己人,我根本没有希望。”我接着问起她和她的家人怎么应对这状况。

“很糟。”她说,她的父母亲在村落中遇到许多麻烦,而大多数埃及媒体根本不支持她,甚至质疑:“她去那里做什么?”舆论轻易倒向责备女人不该参加民主示威活动这一方,因为这比追究真正的责任归属简单许多。“埃及女性目前遭受两方人马的侵犯,一边是埃及的军方,一边是伊斯兰主义者。”她说道。

任职于阿拉伯“另类论坛”的政治观察家哈比芭.穆赫辛(Habiba Mohsen)称之为“遭到曲解的评价”,并针对埃及女人的处境提出解释。

“在埃及,女性受到的压力是男性的三倍:首先是军政府,视她们为示威抗议者;其次是来自社会大众的压力,视她们为一般女人;from all sides for trying to claim their right to participate in public life 第三则来自众目睽睽的每一双眼睛,把这批女性视为一群力争公众事务参与权的人。这些人从传统、从文化,甚至从信仰等不同观点提出理由来否定女性。”

总之,她说:“一切永远都是女人的错,一个‘正经’、行为得当的女人不会离家参与抗议,不会静坐示威。因此,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些女人跑去抗议?‘她去那里做什么?’”

接着,我与革命前期的女性领导人哈迪儿.法鲁克(Hadir Farouk)在解放广场附近的咖啡店见面,我提问“她去那里做什么?”“我去那里,是因为我已无法忍受穆巴拉克和他所代表的贪腐政权。我要真正的民主和言论自由。

当然,藉由这场革命,我希望能为女性争取更多权利、尊严和重视。”后来有名军官请她代表抗议者到附近大楼内与一位少将会谈。她很高兴,她心想,至少他们认同女性可以担任领导人。

如今她承认自己的天真简直无药可救,她说:他们推我进一个房间,我后续受到施虐的刑房。房间内有几名受到殴打与强暴的女孩,我被丢到她们身边。士兵以棍棒粗暴地虐打我们,他们显然乐在其中。同时问,被打和被强奸哪个比较痛?他们刻意挑女人下手,他们要让我们女人感到恐惧,让在示威的男人由于无力保护我们而感到悔辱与挫败。

因此,女性抗议者从广场上逐渐消失。

说明女性冒险上街头的可能待遇,“蓝色胸罩女人”事件或许是最震撼人心的实例──一名明显失去意识,身穿蓝色牛仔裤与运动鞋,有双细长手臂,胸罩以外裸露身躯的女人,这幅报导画面惊呆了每一个观者。两名士兵将她拖行于街上,她的黑色长袍卷至头部,露出蓝色胸罩;第三位士兵悬在半空的军靴距离她的胸部只有几寸之近,瞬即便要踩踏她的身躯。当时是二〇一一年十二月,穆巴拉克已经下台,政府由军队接管。抗议者因不满军政府的总理人选,选择以和平静坐的方式表达抗议。士兵却凶暴地攻击包含女人在内的所有抗议者。


来源|Blue Bra Girl

蓝色胸罩女人变成国际名人,但其真实身分从未曝光。她或许是跟莎米拉一样担心曝光会对家人造成影响,也或者家人不知道她参加了示威运动,又或者,她害怕自己的声誉将毁于这张在全世界社交媒体和报纸头条广为流传的可怕照片──一个上身仅剩蓝色胸罩的女人──毕竟当时的她身穿黑色长袍,大致可以推测她拥有保守的信仰。当然,她也可能已经在莎米拉和哈迪儿口中的酷刑室里受害。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这座广场发生过相当多残暴事件,因此,获知埃及最着名的女性主义者纳瓦勒.萨达维(Nawal El Saadawi)在二〇一一年曾经夜宿此地时,我真的相当震惊。萨达维是小说家,也是反 FGM 的运动者,她强悍而富有魅力,但高龄八十岁的她大概已经不是那些丢掷催泪瓦斯、挥舞警棍的士兵的对手了。我们坐在她书香满溢的客厅,一起优闲地喝茶。


来源|@nawalalsaadawiofficial

你当初如何对付广场上的暴民?我问她。

她自座位起身,拿摄影师东尼当示范对象──她忽的弓举膝盖,又瞬间停住,与那个可能造成重大伤害的部位只有几寸的距离。“我攻击他们的痛处。”她说完哈哈大笑。东尼的脸绿了一半。

当时我计画在埃及完成两部影片,一部关于广场上的女人,另一部则关注当地 FGM 的盛行情况。我向萨达维问及有关 FGM 的事,她提到自己她小时候即受割。“当时我六岁,”她说,“达雅(产婆)拿着剃刀走进房间,从我双腿之间拉出阴蒂然后割下它。她说那是神的旨意,她是神的仆人,必须服从他的命令。我躺卧血泊之中,不确定自己身上还有哪些部位是她受命要割除的。”

萨达维出生在小村落,家中有九个孩子,聪明而叛逆的她拒绝成为传统期待的女孩──在她的村子里,女孩十二岁就要出嫁。她在自传中回忆道,祖母曾对她说一个男孩可以拥有十五个女孩,“女孩是不良品。”祖母如此对孙女说道。萨达维相当愤怒,她下定决心要向祖母证明这种观念是错的。

所幸,萨达维的父亲是一位思想进步的人,他认为女孩子也需要受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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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她成功进入医学院就读,并在一九五五年取得医师资格;在那个年代,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在埃及女人身上。后来因为对抗FGM的运动收到好的成果,她被指派担任埃及公共卫生部门首长。然而,她发现自己除了从事反 FGM 运动之外,仍想为女性争取更多社会参与和获取知识的权利。萨达维因此遭到沙德特总统(Muhammad Anwar el-Sadat)解职并入狱服刑,从此再也没有获派公职。

她表示为政府工作使她难以忠于自我信念,我们的话题藉此从 FGM 转移到政治局势。前总统夫人苏珊.穆巴拉克(Suzanne Mubarak)相当支持根除 FGM 的运动,因此萨达维担心此项运动可能又会走上回头路──她解释道:因为只要是那个令人厌恶的旧政权所认同的事,继任者全数反对。过去她付出非常多努力才成功让埃及在二〇〇八年颁布 FGM 禁令,尽管在现实上无法杜绝 FGM,至少已经立法禁止,眼看如今这项成果却可能付诸流水。

不过她对于穆巴拉克政权的下台完全没有遗憾。

对这位顽强的、经验丰富的社会运动分子而言,一月二十五日那场革命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的实现。

我没预期会有两千万人走上街头。当时穆巴拉克开始杀害民众,人群自埃及各地涌入开罗。这是我的梦想,埃及人民觉醒了,他们起身对抗奴隶制、殖民统治,和暴政。我一直都是个反抗者,就读医学院时,我对抗法鲁克国王,接着是英国的殖民统治。我对抗纳瑟(Gamal Abdel Nasser),对抗把我关进监狱的沙达特,也对抗迫使我流亡海外的穆巴拉克。

我永远在革命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