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玮轩行笔】写生活随笔也写与人的真挚互动。当人们都说在台湾别当医生?玮轩透过亲身的医病经验,反思台湾不尊重专业之现况,并感谢与期待仍为专业奋斗的身影。

这个专栏,是我每周对生活的一点观察,一些感悟,一些想法。不论理说教,不聊是是非非,只有我自己和自己生命周遭的互动反馈和记录。我感谢我能活着的所有时间,愿能以此专栏,感念所有相逢。我相信,每次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每次的重逢,都是亿亿人里的不可思议。

“医生是一个错误的选择,错误的职业。”“在台湾千万不要当医生,医生是一个猪狗不如的行业!”近日台大医院整形外科主治医师黄慧夫接受媒体采访时,振聋发聩又沈重的自白,让社会重新思考台湾的医疗环境究竟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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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曾是最受敬重的职业,而其受敬重,不仅在于薪水高低,而在于医生是人们生病受苦时,能仰赖的一盏明灯。如果宗教是人类精神的慰藉,医疗环境也可以说是人类存活的重点要件。台湾的医疗环境与医生素质,曾经不仅独步亚洲,在全球亦有一席之地,我们曾进行许多全球或亚洲第一且成功的手术案例,台湾的心脏手术移植、肝脏、冻卵技术、无疤痕腹腔镜胃绕道手术等。

2012 年国家地理频道纪录片,曾认为全球医疗环境,台湾仅次于美国及德国,排名全球第三,也是亚洲第一;但,曾几何时,2017 年知名医学期刊“刺胳针”(The Lancet),在比尔盖兹基金会赞助下,分析全球 195 个国家于 1990 年到 2015 年的健康数据,发现台湾在同样经济阶级的国家中排名第 45 名,低于亚洲的日本及南韩,过去台湾医疗环境独步亚洲的风景已成明日黄花。1995 年上路,曾被誉为全球最好的健保制度,也在政府失能全民滥用的状态下,成为压垮台湾医疗环境和医病关系的沈重稻草。

前些日子,因为一颗掉落的牙齿,我遍访台北知名的牙医,从大型教学医院,到精致私家诊所。再前些日子,日本旅行之际,因为家人犯了气喘,在日本不得不看了几次医生,从夜间急诊到日间检查。台湾与日本就医经验的强烈对比,让我对于所谓医疗环境、所谓医生、所谓医病关系,的确有切身感悟。

不尊重专业,是最让我痛苦的领悟。

也许在台湾各行各业皆是如此,也许我们总已经习惯。但是,每次领略,我依然觉得难受,并期待我们能开始改变,至少可以从我自己和我所带领的团队开始——学会尊重专业。目前的医疗环境,让医生和医护人员难以热爱自己的职业和专业。当我们的医护人员对于自己的职业与任务,不再具有使命,不再觉得光荣,我们整体环境只会雪上加霜,如黄慧夫医生所言的“当医生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如何尽心尽力治病人,而是如何先保护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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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周,我去看牙,照了 X 光,医生建议我进行植牙,但又附加说一句“但你有增生牙,会增加植牙手术风险与时间。”我紧张地问主治医生,什么是增生牙?风险是什么?医生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去 google 就可以了。听到医生叫我去 google,我一愣,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医生应该说的话。但我知道,现在所有的病人一看到医生的第一句话,可能就是“医生,我胃痛,我 google 的结果有可能是什么什么。”我有一些医生朋友,他们无奈的跟我说“这个时代,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医生厉害。”我想这个医生,可能已经放弃证明自己的专业。

虽然医生不回答我,我还是想确认诊疗风险是什么,但医生看都不看我一眼,已经在看下一个病历,挥挥手说好了,你可以走了。我再一愣,喉咙里还有问题想问,但听到身后几个实习医生嘟囔着“今天挂号人山人海”,我突然理解了。在台湾,尤其在大型医院,医生根本没有时间安静下来思考和诊断。我们所处的这个环境,不是一个鼓励医生与病人对话的环境。现行医疗环境鼓励工厂式作业,把医生当作产线工人,我们每个人都是被组装的物件,医护人员必须右手装一个钮扣,左手拴一个螺丝,抽血、X光,各项检查都是产线管理。一个病人最多只能花五分钟,再多花更多时间,都会造成产线的困扰和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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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我又看了几家小型诊所,每个医生都给我植牙的建议,但没有任何人提到增生牙可能造成的风险。我甚至感觉到我在渴望,极度渴望有什么医生可以明白的告诉我,到底我的口腔怎么了,而增生牙会造成什么手术困扰,我愿意冒险进行手术,但我想在可控的范围内知道更多。(是的,后来我的确 google 了,发现有 1~4% 的人类会有增生牙状况,意思是除了原本的 32 颗牙齿,还有其他多生的牙齿。我的状况比较特殊,在我有问题的那颗牙齿附近,有两颗隐而未发的增生牙,这会造成植牙手术骨头底盘与神经的风险和增加手术复杂度。)

当时我看牙,看到万念俱灰,因为我发现,因为这个扭曲的医疗环境,可能让这些医生,必须更在意的是植牙能赚的钱,而不是病人的身体条件。

直到我去了预定最后一家要寻访的牙医,遇到的最后一个医生。他年纪大概跟我爸爸差不多,满头灰白发,声音很爽朗自信,他同时也在某医学院担任副教授。我一坐上牙医诊疗椅,拿出电脑断层,拿出 X 光片,我先道歉,我说很抱歉我的牙齿不太好。他笑呵呵的说,没事,来这里不就是要看牙吗?来吧。让我来看看怎么了。不知道多久时间过去。我觉得过了很久。大概是我看了所有牙医最久的一次。我去的其他牙医,我大概躺在诊疗椅上一分钟内,医生就好像见猎心喜地说“你这个只能植牙了喔。我们来排下一次的时间吧。”

长长的时间,他仔细看我的 x 光片,也仔细看我掉牙附近的牙齿条件,他也是唯一一个摇晃我剩余的牙根问我痛不痛的医生,他几乎用各种角度摇动我的残牙牙根,反覆问我感觉,我一一答覆。不知道多久以后,他很确定的说,我想你的牙齿应该不用植牙,我做个牙套就可以了。尤其你这个牙齿的位置跟条件,如果是植牙,应该至少要花上一年半。我的嘴巴还诺大地张着,我听到他的结论,我吓一跳,我惊讶地反问不用植牙吗?每个医生都说只能植牙了。

他继续检查着我的牙齿,我听到他“我不知道别的医生怎么说,我也不能管别的医生怎么说。但是我就是说我能做到的事情。尽我医生的本分,我认为可以,我就会做好。”我紧闭的眼睛,猛地张开看着他,他的眼神真挚而专注,我的眼眶突然红了,因为我本来已经要放弃我的牙齿了,这个医生让我感觉到希望。是的,就是希望。我认为这是一个医生,最伟大的地方,能带给病人安慰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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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续说“我的父母有可能会生病,我也有可能是病人,我也希望我的父母或是我可以遇到好医生。”“医生就是要做好自己的事。”他话还没说完,我感动的眼泪就一直落下。因为我不知道已经有多久,多久没有在台湾遇见一个充满使命感充满热诚、充满自信、甚至能让你感觉他因自己的医术荣耀的医生了。我这个曾经被无数医生诊疗要花十几来万,要花至少十个月才有可能处理而且不一定成功的牙齿,这个医生,只花了两次诊疗时间就完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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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到在日本的就医经验。价格当然不是全民健保可以对比的,看一次医生大概需要台币三千到五千,但即使在语言不通的状况下,我都可以感觉到医生在每个病人所花费的时间和精神,仔细的望闻问切,即使病人直接说是气喘,医生仍仔细地确认是否有其他感染或过敏源,当医生得出结论的时候,很认真的看着病人说“我的判断是——”,并再一一的解释每个用药原则和服用方法。

整个医疗过程,我感觉到的,是某种神圣性,是医生对于自己判断能力的自信和自慢(じまん)。

回过头来,想起在台湾的经验,又想到黄慧夫医生说,“台湾的医生猪狗不如。”我真的深切痛苦。我从小跑过很多医院,认识很多医生,我知道我们有太多优秀卓越的医生,有太多值得我们尊敬,而且能带给我们希望的护理人员。我真的期待政府与社会,能重视能重建台湾曾引以为傲的医疗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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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想分享 Ewa Kopacz 的一句话 (艾娃·科帕奇,第 14 任波兰总理,同时也是继汉娜·苏霍茨卡之后的第二位波兰女总理,也是迄今唯一曾担任众议院议长职务的波兰女性。在踏入政治圈之前,她曾是一位小儿科与普通科医生。)

“我是一个医生——这是一个被视为有特殊使命、有所奉献的职业。这个职业需要深度的投入、尊重和衷于帮助别人的心。”

I am a doctor - it's a profession that may be considered a special mission, a devotion. It calls for involvement, respect and willingness to help all other people.--- Ewa Kopacz

谢谢我的牙医,翁医师。

仅献给所有在医护现场的人们,谢谢你们,期待这世界可以给你更多的骄傲与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