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玮轩行笔】写生活随笔也写与人的真挚互动。玮轩与发型师的相遇相知,让她明白尊重专业,体贴对待生命里的每个相遇,都会把生活过得更有意思。

这个专栏,是我每周对生活的一点观察,一些感悟,一些想法。不论理说教,不聊是是非非,只有我自己和自己生命周遭的互动反馈和记录。我感谢我能活着的所有时间,愿能以此专栏,感念所有相逢。我相信,每次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每次的重逢,都是亿亿人里的不可思议。

这是一篇,我答应我的发型师写的文章。

我有一个发型师,我们俩相遇在我刚创业的那一年,2011 年。我跟我姊姊一起去的发廊,我坐在旁边看着他专注且悉心为我姊姊修剪的样子,还没跟他说到话,我心里便觉得这个发型师,是个有意思的人。有些人,一看就知道躁,这些人通常会极力地说话,说话的目的不是对话,而总是不停地说,或表达立场或力求说服或透过声音刷取存在。

而这个发型师,偶而话多偶而话少,话多的时候,他大都在问,他想知道他正在照顾的这个客人的生活样貌和习惯方式,他不会跟你说他的哥哥姊姊朋友谁或谁的八卦,他说话的目的在于倾听。话少的时候,他通常就是异常专注的眼神,或看着镜子或看着客人,几乎像在雕塑或创作一样。第一次遇见他,我坐在我姊姊的旁边,看着他为我的姊姊专心剪发,我近乎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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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我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我坐在发廊大大的椅子里,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初相逢一个发型师,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但我绝对紧张。我紧张他不能了解我的喜好,我焦虑他不能捕捉我的美妙,我担心他不能帮助我变得更好。某种程度,我甚至也有点害怕,担心自己不够漂亮,担心自己撑不起好看的造型,担心他的技术也担心自己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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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相逢,我坐在椅子里,心里忐忑。他站在我的身后,非常非常非常专注的看着镜中的我,温柔地摸摸我的发尾,甫坐下设计师迅速可动的小圆椅上,从我的左边慢慢地滑向我的右边,再回到我的身后,我像是被三百六十度仔仔细细的观察,我当时想着,我好像都从来没有这样三百六十度的观看自己。他问了我的职业,我说自己正在做个媒体,特别在谈女性谈性别,他似乎有点讶异的看看镜中的我,又彷佛一点都不惊奇淡淡地说嗯这个不太简单吧。 我点点头,然后他抬起眉头说,你,要不要剪短头发?

我说是修短一点点吗?他笑笑的而且认真说,不是修短,是剪短。彷佛他说的每句话,都经过仔细的思考与审思过。我说,不可能吧,我绝对不能剪短发的,我的脸这么阳刚,剪短的话,绝对不好看,会太像男生,不行的。他再次坐下,从我的右边又慢慢地滑向我的左边,一样最后再回到我的身后,看着镜中的我,看着镜中的我,他眼神笃定,彷佛米开朗基罗看到值得被雕刻的大理石,“会好看的,短发非常适合你。”

当时候的我, 一头乌黑长发,我认为我的脸过于棱角阳刚,我认为长发是唯一能让我美丽的造型,我无法想像,也绝不可能接受我不是长发的模样。

我很诧异的看着镜子里的我和他,我姊姊坐在旁边也几乎不敢相信。有这么一瞬间,大大的发廊好像都没有任何声音,只剩下我的心跳声。我再问了他一次,你确定?他看着我,点了头,很专注的看着我,说我确定。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我留了六年的长发,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说好,就剪短吧。

他微笑,没有一丝得意,就是一种单纯地觉得这样极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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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落,满地长发。第二刀落,我忍不住说也太短了,他说还能更短的,第一次先这样。我说,好我听你的,他似乎感受到我的信任或放任,那天,我们没什么对话,他就是一刀一刀的剪,大概剪了快一个半小时,我几乎没看镜子,我姊姊在旁边看得紧张刺激,我心底惊魂未定。直到最后他说好了,看看吧。

我抬头,还是很不习惯短发的我。但的确是另一种样态的我,有棱有角,很有个性,几乎张狂恣意,但张狂中又带着一点优雅和温柔。我转向我姊,我姊也不习惯,看了好几眼,说诶其实的确好看。发型师,再说了一次,还可以更短的,你先试试,之后你会再回来,我们把后面削上去。我忍不住说这样够了,压根不思考这个可能。然后,六个月之后,我的确再回去,让他把我的头发给削了。他看到我说削了吧,他说,我说得对吧。

一直到现在,我们两个认识了七年多。这七年,我长发变短,从短发又留成长发,我创业,恋爱,失恋,再恋爱,为人妻,事业有所不成亦有所成,他持续在发艺上进修,从初级发型师到中级到高级发型师,进行过不收分文的环岛路边剪发疯狂活动,也热衷于发艺的教育。我们各自轻狂过,也各自成熟了。他是我的发型师,我是他的客人,但我们也是朋友,而且是诤友,他对我我对他,我们都只说实话。我说他对人过于清冷,他说我不修边幅。

记得他某次说我不修边幅的时候,我不以为意,我说那是我的“自然随意”。他一样用很专注的眼神看着镜中的我,他说你自然随意,但在我眼里看起来是随便。我继续辩白说只是来发廊,也没有要去什么其他地方,就不用特别打扮吧。他似乎有点生气地说,那你希望我给你怎么样的头发?随便的造型?他一样用米开朗基罗般的眼神看着我,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说不太出话来。我突然了解,是啊,我的确随便了。我知道他了解我,我面对他不再忐忑,我信任他绝对能让我美丽,却也亲近生侮慢了,我没有尊重他作为发型师的专业,而且因为这个专业,给他值得的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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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我每次再去找他,我或穿着我接下来希望保持的风格衣裳,或是即使简单,也还是神清气爽的,自在优雅的。他说,不错嘛,跟你说有在听。我笑笑的说,一定要的啊,谢谢你让我变得更好,而且保持美丽,自己的心情也会好。他继续帮我修剪头发,突然悠悠地说,这就是尊重专业,但一般人不管的。

很多人去发廊想的只有自己和要求别人,蓬头垢面而来,期待光鲜亮丽出去,有钱的是大爷,很少尊重发型师的专业。很多发型师或洗头学徒,只能忍耐。但如果这个个人尊重专业,他知道发型是个人造型的一部分,当这个客人走进来,我也可以立刻了解,明白这个客人的穿着打扮,我更能够发挥。

他看着我又说,我知道你在意,我知道你尊重我,我的付出更有意义。我也谢谢你,这样才有意思,他最后这样说。

这样才有意思。我后来,常常想起这句话,也成为我生活的引领——怎么样把自己过的有点意思,怎么样对得起身边的人的那点意思,怎么样为别人创造更多意思,默默成为我的生活习惯,也像是我绝对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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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发现,当我开始这样生活,我想的不再是自己。我去发廊前,绝对会先洗好头,不会好几天不洗,蓬头垢面而去;我去牙医前,一定特别仔细刷牙漱口,确认自己人力所及范围能给对方最多的尊重;我去餐厅前,尽量先订位,未能出席,也力求先致电取消,尊重我前所未见的餐厅;我开始重视不再迟到,不耽误跟我相约之人的任何时间;参加演讲或会议活动,我会确认对方立场和目标,认真准备讨论项目与问题,不再依靠自己的临场反应小聪明。

我的自然随意,体现在我生活的随心所欲和重视偶然随机 (spontaneous),但不再是我准备不足的理由,我恣意张狂但的确体贴在意,我在意我生命中的时时刻刻,我重视生命中的每场相逢相遇。这样才有意思,我心底常常浮出这个声音。

仅以此篇文章,献给我亲爱的发型师。谢谢你,让我美丽,外表上的和性格上的,谢谢你,是我的米开朗基罗。谢谢你,让我学会这样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