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细看《幸福不设限》,反思自诩进步世代下,母职依旧面临的忐忑心路——怎样的孩子与家庭符合社会“正常”的期待?

《幸福不设限》:怎样的家庭算正常?

这一部电影的故事,其实和希望变性的主角有关,但又其实跟主角的妈妈才真的很相关。它的影片一开头,主角讲出来的那句话,似乎就破了所有的梗,让我陷入深深的沈思。

雷说:“我在纽约被妈妈扶养长大,还有妈妈的妈妈,还有妈妈的妈妈的女友。朋友都觉得很酷,但我只希望‘正常’。”

这时候,我有一点害怕,因为这是拒绝多元性别的某些人会搬出来的理由:孩子要在“正常”的家庭成长,但是我把这样的担心先放在心上,继续稳下心绪看看这一部片到底想要传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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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原本由妈妈梅姬替他取的名字是雷梦娜,但是因为他一直希望自己是男性,16 岁的他要进行变性治疗,必须由家长签署同意。自己有一位追求自我性取向、由异性恋转和同性伴侣同居的进步的妈妈多多,雷的进步妈妈梅姬,在接纳雷的过程里,还是一直在 she 和 he 间有时忘记孩子的性别认同,要从嘴巴上就得尊重起,有时想起便努力改口,而且也正色纠察身边所有性别错称雷的亲友。

多多很妙,雷的变性治疗让他担忧,他问到:“能不能让雷试试其它什么另类的来取代?”这个时候,真是让我莞尔一笑,在我或一般民众看来,改变生理性别以符合认同性别这样仍少数的族群,有什么会比变性治疗本身要另类呢?不过,被多多提出建议的梅姬不爽了,因为他支持孩子追求真实自我的心意需要更强大的援助,而自己的妈妈却问了一个有够不进步、白眼翻到后脑勺且无权介入进步妈妈教养大权的问句。进步妈妈梅姬,即便自己再不确定,都不能被其它人提出任何问题和建议,因为在他耳里,那听起来是质疑和干涉。

每个人最后都会长成自己的妈妈

在晚餐桌上,多多的同性伴侣哈尼慎重地宣布:“我再也无法吃蔬菜了!”如同雷告诉大家,自己不再认为自己是出生时的生理性别那样,是一种终于发现自己需要和喜好是什么的宣示;然而多多说:“你还是必须吃。”然后接着说:“你们俩真像,你们才是母女吧?”多多说:“这样不就是你跟你女儿结婚吗?”他回答:“这方面来讲的话,我算是跟我妈结婚了吧⋯⋯”哈尼回:“但我们没有结婚。”他再度符合这个非典角色地妙答:“我们太老派了,不需要婚姻。”最后他说:“不管如何,人们说,每个人最后都会长成自己的妈妈。”

是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么事态严重,每一个当上妈妈的人,都战战兢兢地生怕自己做出任何言行直接间接影响了下一代的发展,而当有任何杂音指控自己的不适任,就会遭逢用生命来证明自己多么努力当好妈妈这个角色的反弹。

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这是一部虽在变性孩子的议题上走,但根本是在演绎母职这一份从开始到结束或未曾结束的纠结过程,每一句话都能停下来,让各种妈妈可以用批判思辩来放大讨论上一小时的电影,满满的话中有话梗和引人翻转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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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担任母职的女性,也许都期望自己的孩子活在自己价值意识和终极关怀的乌托邦,然而偏偏身边许多人会疑东问西、说三道四、指手划脚,尤其是自己的妈妈、伴侣的妈妈、隔壁邻居妈妈、任何一个正当妈妈或当过妈妈的,都能来上一句。因为妈妈们对自己教养出来的赞孩子那么爱、那么骄傲,表示自己用过的方法是“试对”的,把你的孩子也当成我的孩子,我就轻而易举地介入了看似还在摸索寻觅什么方法的另一个妈妈。

如果我的孩子要变性

多多不懂雷为何不能只当过喜欢女性的正常女同志,因为变性治疗对他来说像是残坏身体,如果他要的是众人把他当一般正常人来对待的传统学校生活,就选择一条在他看来容易一点的路。雷说:“因为我想要做个正常人。”多多说:“干嘛要正常?为何不就忠于真实自我就好?”雷的妈妈接话:“他就是想要忠于他的真实自我。”支持孩子忠于真实自我的忐忑心路,在两个小时的电影中,繁复层叠被一页页展开。

睡前,他们开口说出互相引以为傲,但雷对于梅姬的亲昵举动说了一句:“刚那样太 gay 了。”进步的妈妈梅姬回说:“你不能用那个字!”雷说:“我重新给它了正当用法的定义。”梅姬则说:“但那个又不能用在你身上。”雷说:“我是个有长出乳房的男孩,我要重新给什么词义什么正当用法都可以!”什么性别认同都会发生的多元文化里,已经没有什么常模可循,更别提一个可被解构又建构的语言,是可以被多元定义又再重新定义的,而妈妈再进步,也无法跟上已经不在常模里的孩子成长的向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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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集的最后一幕,我看到了雷和同学说会上课迟到,如同《 关键少数》电影一样,上个厕所要走上 30 分钟才有黑人女性厕所,雷不用学校里非男即女的二元厕所,觉得那才是歧视,憋尿选择到了一家中国餐厅上厕所。如同许多小餐厅,没有什么足够空间,所有的人都用一间厕所,不分任何性别,大家都一样,也不用什么形式正义、程序正义,就是只有一种可以使用。

这一面,是进步妈妈梅姬看不到也设想不到的,因为即便再尽善尽美的母职,都有其局限,在母职伸及不到的独立时空,雷是要自己端着自己的坚持,去面对这个世界因为多元,反而因此呈现出的不友善的。

梅姬的进步母职之路,很无奈地,同时也兼顾了确保父职的品质;此时的心路历程,到了焦虑的顶峰,对于孩子认同一个自己完全没有认知的性别,梅姬迟疑了,因为完全不懂父职的长相,也觉得雷并没有一个男性角色典范可以参考。

多多这时候严正地说:“有我啊!”梅姬则回说:“不想因为这样而去交往一个男朋友!”多多表示同意地说:“用男朋友一词也是过时了。”再一次,让大家看见,什么样的用词,就会泄漏什么的秘密意识,而梅姬一直强调雷的爸爸只是男朋友这件事,刚好在这里形成了众人问号的对比。

缺席的父职与手足无措的母亲

为了雷的变性治疗,梅姬需要另一个家长的同意,这位家长柯雷格见到梅姬的第一句话是:“以前他都不穿洋装,你都说没关系⋯”甚至开始质问起:“如果以后都不能怀孕了?风险很大!如果他又改变心意了?”等,好似母职就是要负起孩子的人生一切的,但却在要签字负责时,直言自己仍是雷出生证明上的父职,是可以行使家长权,而且也要求做出瞭解全案脉络的知情选择。梅姬情绪激动说:“我面对失去一个教养多年女儿的痛,现在我要用同样方式教养我儿子。”希望将柯雷格的教养权一笔勾销,且更泄漏了尝试支持孩子做自己的进步心路忐忑,其实是痛彻心扉的。

得不到柯雷格的支持,梅姬决定回到全靠自己的老路,和做爱的男性朋友,在性交后谈起男性有阴茎是什么感觉?看出了在一个进步世代的进步家庭里,梅姬依然缺乏了性教育和性别教育,而当他要独自面对孩子在生理性别的改变,以及性别认同、性别气质及性取向跳出他熟悉的框架之外,仍旧手足无措。

此时的梅姬,对还在妙语如珠的多多抗议,因为听在他耳里,都是酸言酸语。他喊出:“我不需要对我更好的东西!”还接着说:“不要把你的看法变成是我的看法!”多多说:“我们看法,其实没什么不一样的。”此时的梅姬,是急欲证明自己早已不再是多多的女儿,独立经济、独立思考、独立教养,已经长成有自知之明的进步妈妈了。

全世界都希望我是公主,但我想做个赛车手

镜头一转,雷的朋友讨论着雷喜欢的女生,说出:“他一定是处女,我去把他,一定可以搞定”之类的话,雷默默地听着,却没有跳出来提出什么抗议,俨然已经把自己当作男性,在男性文化一贯的话语模式下安在;对他而言,自己妈妈迟疑不决的过程,让他感受自己是“烂透的存在”,虽然遇上同校男性霸凌、被性别错称、被骂娘炮和要他露出胸部的性骚扰,但雷最难受的,却是自己被喜欢的女生赞赏很有勇气时,却认知他也是一个女生。雷在纪录自己的影片里提到,自己喜欢去一个远一点的餐厅,因为那边的人都会称呼他为“小伙子”。

多多再次对梅姬的教养提出发表:“那些霸凌的孩子,是你送雷去的学校的孩子。”意指母职的内涵,还包括了概括承受为孩子教育选择之后的所有结果,梅姬回呛他:“但是你自己当年也送我去公立学校⋯”多多则说:“那是在什么东西都‘性化’之前的事情了⋯”雷梅姬于是得到一个结论:“身为女同性恋,你还颇主观价值评断的。”多多回说:“跟女人性交,不代表有开明的心态啊!只是自己开心而已。”这里刚好再一次莞尔对照,之前梅姬想要证明自己进步了但多多没有,而这里梅姬误以为多多是进步的,但多多就直说我没进步我只是自爽而已。

雷一直在用手机拍摄和剪辑自己的纪录片,他提到妈妈从小一直希望自己是公主,但他自己想当赛车手、太空人或牛仔。纪录片中的梅姬也提到,要生雷当时以为是男孩,雷他爸爸也希望是男孩,没想到生出来是女孩,不过现在又是一个男孩;还回忆到自己曾经逼着雷穿洋装,否则不准他走出房间,结果雷把洋装剪成碎片的后悔过往。当时对性别卡关的梅姬,和现在急欲冲出社会常模难关的梅姬,哪一个是他自己舒适又认可的母职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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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和解的母亲:孩子与母亲的课题分离

梅姬喊:“比较好的妈妈”他这样戏称哈尼,但接着哈尼和多多跟他摊牌,希望他和雷独立出去搬离他们公寓时,他说:“你们在这时候要跟我分开?”妈妈们说:“不不不,是时候了,让你离开我们进到世界去。”“你们老了谁照顾你们?”他问。听到他们要自己付钱雇人,他大喊:“这真是很自私!”那一个一直要证明自己是独立于多多之外的个体的梅姬竟在此刻消失,担任一个进步妈妈这回事,终于要成真了,他却觉得多多只想到自己,但没想到雷听了雀跃呐喊,期待搬走后的新生活,不再不男不女存在熟悉的生活区域,梅姬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孩子开心就会让妈妈对一件自己难以接受的事有了开心的诠释,觉得自己接纳了一个改变就让孩子成为自己,真是个爱孩子的妈妈。

梅姬自己情爱关系甚至性关系的过往,让他提出了怀疑,到底自己会是这个星球上最赞的妈妈,或是最糟的妈妈?这个大哉问,应该会是所有妈妈一生不断在问自己和世界的。梅姬甚至开始大哉问自己,如果当初生男孩,就要叫柯尔,但没想到现在雷梦娜变成雷,听起来就像卡车司机,到底是为什么。陪他看房子在一旁的哈尼说:“我认识很多叫雷的男性不是卡车司机。”于是,梅姬问出了这些大哉问背后的妈妈心事,他接着忧虑地问:“如果他有一天,顶着大胡子说,自己搞错了怎么办?”进步的母职让人受尽多元小孩是否见容于社会的自我怀疑,因为不知道除了自己,世界会不会也一样接纳这个孩子,如果孩子不被接纳,回来告诉妈妈说:“你让我当自己,但我发现当自己,却没人接纳我,我错了,我不当自己了,我只要‘正常’就好了⋯⋯”如果现在的决定,造成孩子未来的遗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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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姬发现雷的爸爸柯雷格不签变性治疗的家长同意文件,哈尼建议让雷脱离亲子关系就能自己做主,但是梅姬不确定自己准备好这么做了没。雷很情绪化地喊出:“停止把我的问题变成你的问题!”这样艰涩的课题分离,对妈妈实在是困难,这样的课题分离,影片还用一件小事点出来:雷说自己受不了要一直不爽,他理了个原本跟妈妈答应永远不剪的平头,自己去找葛雷格签署文件;梅姬一眼看见雷的平头,崩溃,仿佛孩子曾经给妈妈永远相爱的承诺,一刀两断,但雷却因此被叫作“哥哥”,说出自己虽然生在女性的身体,但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男性,还跟说出:“我生在女生身体,我也觉得我是女生。”的妹妹说:“你很幸运!”

这时候的电影高潮出现,梅姬当初和柯雷格交往,却同时跟他的弟弟有性行为,所以这位弟弟马修才是雷的生父。真相被讲出来,他大吼说:“你不能用我是哪一种女朋友,来推断我是哪一种妈妈!”吼出了普世对母职神圣的迷思,彷佛母职不可犯错也不容瑕疵,而一旁听到真相的雷崩溃大哭,觉得原来是不完美的妈妈,因为这个不完美,毁了他一切,让他没有爸爸,然后变性治疗一事也因此无疾而终。

永恒母职焦虑?若我的孩子不正常

多多跟梅姬道歉自己不该一直介入,梅姬说出最深的恐惧:“谁会爱雷呢?”多多说:“我会。他是我孙子。”另一边,梅姬则和雷说:“你有权利生气,因为我搞砸了,但我还是爱你。”雷说:“你搞砸了无误,你就是让我没有爸爸的原因。”“我尽全力了。”雷于是说他要跟所有人脱离亲子关系,喊着:“如果脱离亲子关系很简单的话,几乎所有小孩都会这么做。”我们的孩子不是我们的孩子,孩子也一直在往脱离我们、长成他自己的进程前去,遑论进步的妈妈在全心支持自己做自己前,曾经才是让孩子无法成为自己的主要原因,孩子依然成为了一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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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姬和其实是雷的生父的马修说,他恨过去的他们、也恨自己,但马修说当初他可以选择陪着雷长大的,说明他对过去并没有任何负面的诠释,反而着重一切对孩子才有意义这个点上,当马修遇见雷带一群朋友回家,梅姬马上希望雷讲话注意自己用词,还跟马修补充说:“他是个好孩子。”再次看见担任母职的焦虑,是多么期望众人看见自己孩子的时候,只有看见良善美好的部份,但事实上每个孩子有恶也有负面,这是一个“正常”的生命存在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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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跟雷和解,说以前觉得他年纪小不懂,结果发现事实上他都懂,多多解释:“我发现我爱的人跟他真的是怎样的人,其实是一样的,只是细节改变不同而已。”让雷感受到除了妈妈,其实多元的“家人”也是接纳且爱他的,于是想跟突然多出来的许多“家人”认识更多,但也贴心地跟梅姬说,可以按照梅姬的步调,因为这是梅姬自己的课题,孩子比妈妈要来得清楚多了。

结局是,因为众人支持,双亲家长同意也都签署了,开始进行变性的疗程,在前往跟所有家人吃饭的计程车上,雷在妈妈怀里大哭说谢谢。到了餐厅,多元组成的家人都坐好了,他先入座和大家聊天,梅姬则是等了一阵子,当梅姬准备好坐下加入饭局,雷对他继续用手机拍摄纪录,看到妈妈面对过往恩怨、接纳自己、处理关系并放下心结,成为真正“进步”了的妈妈,雷于是感性地说:“我真以你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