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乌干达单亲妈妈的困境,看见爱滋恣意、男人出走、经济重担压在社会结构缝隙里的每个乌干达女性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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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杨丹琪(海外志工)

村庄的午后一如往常,站在艳阳下稍显闷热,砖房铁皮屋的办公室却凉爽宜人。微风吹动庭院的香蕉叶沙沙作响,小教室里传来喀答喀答裁缝机的脚踏声,还有妈妈们边工作的咯咯笑谈,替缓缓的村庄步调加添生气。

协会每周办理 2 次布作课程,在社工评估和邀请下,共有 6 位妈妈前后加入工作坊。妈妈们先学习手缝花布耳环,可以在家边照顾幼儿边缝制,再由协会收购成品:其中 5/6 的薪资现场支付现金,其余协会代为储蓄,一年后再行领回。随着妈妈们参与课程的稳定度提高、技巧逐渐纯熟,目前已进阶使用脚踏裁缝机来制作束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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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亲妈妈独立承担养家重责

和妈妈们互动总有些令人惊艳之处。手拙如我,总是无法应付细致的针线活和小巧的耳环,妈妈们则在谈笑或是安顿孩子之余,3、5 分钟柔软的布料即变身为硬挺的花布耳环。看着妈妈们做女红和照顾幼儿的熟练之姿,以及岁月和日头在脸上的刻痕,看似都已达而立之年。私下询问社工才知道,大多妈妈们未达 30 岁,但每位妈妈都已有 3 名以上的孩子。今年 2 月才加入的最新成员 J 现年 26 岁,已是 4 位孩子的妈,回推当时,年纪轻轻就已为人母。

这些妈妈笑颜背后,其实都肩负着独力持家和养育数名幼儿的责任。她们离乡背井在村庄租屋,是家中唯一的成人,没有男性共同负担家庭支出和养育为数众多的幼儿。但由于年纪尚轻,学历和技术有限,这些单亲妈妈们肩上的责任更显沉重而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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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6 位妈妈在村庄里不是特例。协会位于首都 Kampala 外围的村庄,社工访视近百户的弱势家庭,其中有 67% 的家庭由单亲妈妈或奶奶扶养孩子。也因此,这 6 位妈妈事实上反映了许多乌干达(Uganda)女性的缩影。

根据乌干达统计部(Uganda Bureau of Statistics)最近期的家户调查和性别统计,平均每位妇女生育 6 名子女,每 4 位妇女就有 1 位从来没有机会上学,将近 1/3 的家庭由女性独力支撑,每 2 位妇女就有 1 位是离异或丧偶(注 1)。在全国有工作的女性当中,只有 14% 的女性是受雇员工,其余 86% 仰赖不稳定的薪资,比如农林渔牧业、自营小店面或临时工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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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乌干达有许多缺乏教育、职能和正式就业机会的妈妈必须独自照顾嗷嗷待哺的孩子们。

男性无力承担养家重任,走为上策

“因为男性没有办法负担养家的重责大任哪,一旦发现枕边人怀孕就离开了。”协会的社工说明。

传统的乌干达社会施行一夫多妻制度,但是男性再娶第 2 位、第 3 位甚至更多妻子之前,会先确认自己已经照料好现有家人,并有能力照顾新加入的成员。因此虽然是一夫多妻,过往很少发生男性迳自离去的状况。

随着时代演进,年轻男女逐渐往都市集中,期待追求农林渔牧业以外的职业生涯,只是路途比想像中来的崎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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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人总说,一份公职职缺会吸引上千人投履历,找工作前必须先建立人脉和裙带关系,需要贿赂也不意外。先前协会透过脸书贴文招募社工,一份职缺在 2 周内就收到 16 份履历。听说如果登报征人,上百位求职者应征都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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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乌干达,每月薪资的中位数是 11 万先令(约台币 1100 元),大部分工作人口从事农林渔牧业(72%),靠天吃饭,收入不固定;只有 23% 的民众是在政府机关或公司行号工作,每月领取固定的薪水。但当地人深知,即便雇主承诺这笔薪水,也不代表能准时、足额取得,特别是在政府机关工作,通常薪水会被打折,并且积欠 2-3 个月才能拿到。因此,比起担任受雇员工,在乌干达更常见的是从事小本生意,比如经营小商家、摆地摊、骑档车载客(机车版的计程车)等。而我们村庄里的男性则多从事临时性工作,比如烧砖、卖路边小吃、开杂货店等。

可以想见这些男性的打拚不易和收入不稳,在自身难保的状况下,浪漫激情后即无力承担养儿育女的任务,干脆走为上策,寻找下一段轻省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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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爱滋,男性较女性态度消极

另一方面,乌干达盛行爱滋病UNAIDS 估计 2015 年乌干达全国 15 岁以上的成人有 140 万患有爱滋病。其中,女性患者人数多于男性(相差约 22 万人),女性的平均寿命也比男性来得长。世界卫生组织(WHO)估算,目前乌干达女性预期寿命为 64 岁,男性则是 60 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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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协会社工们的实务经验观察中,男性和女性面对疾病的态度大不相同。男性通常没有意愿检测自己是否患有爱滋病,协会每季在村庄办理爱滋病检测,上一季的女性受试者人数为 156 人,男性仅 69 人。男性知道自己罹患爱滋病时通常为时已晚,也较少就医;即使就医了,也较不会遵循医嘱和按时服药。有些男性见不得别人好(社工不分男女都使用 jealous(嫉妒) 一词),甚至与更多女性发生不安全的性行为。因此,患有爱滋病的男性通常年纪较轻就去世了。

相反的,女性较有意愿瞭解自己的健康状况。如果发现感染爱滋病,为了照顾年幼的孩子,女性会持续就医、维持健康的生活方式和遵循医嘱按时服药,而能够与爱滋病共度较长岁月。因此无论根据全国的统计或是村庄的观察,常见家中男性去世了,留下妇女独自照顾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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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男轻女加深女性相对弱势

“我 25 岁,有 3 个小孩。孩子们的爸爸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继续照顾他们的大小事情。我的工作是替人洗衣服,每天大概赚 5000 元到 1 万先令左右(约台币 50 到 100 元)。我用这些钱来养我的孩子们,买食物、买衣服,孩子们生病的时候,买药给他们吃⋯⋯”

“之前,我的生活有许多挑战,比如缴房租、照顾孩子、买衣服、付学费,生病的时候要烦恼治疗、也烦恼怎么让孩子吃饱。当我没钱缴房租的时候,甚至会被房东赶出门。”一位妈妈向社工娓娓道来,也诉尽村庄内多数单亲妈妈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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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Vivian Liao

乌干达的童婚现象不像印度或尼泊尔来的猖獗,却还是普遍认为女孩 18 岁以前就该结婚,男孩则晚一点比较好。2015 年的性别调查当中,重男轻女(son preference)的概念广泛受认同,认为男孩子是未来家庭/族的经济支柱,女孩子则该多做家事、学做人妇,未来才能谈笔好嫁妆,为娘家带来收入。另外,由于青少女较早进入青春期,社会普遍认为女性生理逐渐发育后,就会想离家、想嫁人等,因此当教育费用昂贵而家庭资源有限时,父母会选择让男孩去念书,认为这是投资;女孩终究要嫁人,因此做家事是学习,花钱上学反而是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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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份统计调查证实这个观念:全国有 25% 的女性从来没有进入学校念书,男性则为 10%。即使曾经注册入学,仍有许多人无法完成学业而辍学。对女性而言,辍学的 3 大原因是费用昂贵(42%,男性为 35%)、疾病(12.7%,男性 13.8%),以及协助家务(7.3%,男性仅 0.7%)。在协会访视的弱势家庭当中,许多家长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机会完成小学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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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乌干达,求职本来就不容易,女性缺乏教育基础和职能训练,更难找到工作,也没有资本经营杂货店或缝纫铺等小本生意。以协会服务的村庄而言,妇女常透过临时工作来养家,比如挨家挨户替人洗衣、洗碗或锄地耕作,或小量批货在家门口卖番茄。每天薪水大约 3000 到 1 万元先令(台币约 30-100 元)。生活过不去时,通常仰赖邻居提供食物,而非投靠娘家,因为女性没有丈夫却有孩子会让家人蒙羞,回去了也只是被逐出家门。此时如果有位男性带着养家的承诺出现,独自挣扎已久的单亲妈妈很难拒绝遮风避雨与安稳生活的膀臂,只是一旦怀孕以后,许多男性可能又会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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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早期的台湾,乌干达民众仍认为多子多孙多福气,甚至认为避孕就是伤害生命(Family planning is killing)。在许多政府和非政府组织的提倡下,都市的民众逐渐接受家庭计画的概念,尤其是女性会希望少生一些孩子,但是,是否要有性行为、怀孕和节育的决定权仍握在男性手中。因此虽然容易取得保险套和口服避孕药,男性却不见得愿意使用,也会阻止其伴侣服用避孕药,女性顶多是趁男性不注意时,偷偷在手臂上注射长效避孕药来节育。

性别平权力有未逮

“现在乌干达的性别平权(gender equality)很好呀,现任总统执政以后,任用很多女性官员,他自己的太太就是教育部长。现在女孩可以上学、女性可以从政,女儿可以继承土地呢!”某次出游时,向导骄傲的说到。

确实,现在乌干达的小学里可以见到许多女孩,路上也不少穿着中学制服的女学生。自从 2006 年修改选举法之后,女性保留席的措施成功的保障了妇女参政权,目前乌干达政坛的女性比例是东非最高。相较于台湾在 2007 年签订“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CEDAW)、2011 年公布国内施行法,乌干达则早在 1985 年就已签订,也另外签署了数项非洲区域性的女性保障法案,以及制订国内相关法案。

只是,眼前仍有许多进步空间。根据联合国发展计画(United Nation Development Program, UNDP)的性别平权指标,在世界 188 个国家当中,乌干达是第 163 名(注 2)。而乌干达的国家调查也提及,虽然国内通过多项保障妇女权益的法案,但是国内各行政区域的执行力道不一,加上传统观念和习俗仍然盛行,女性在人身自由、财产分配、性别角色规范等面向还是受到许多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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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求一夜致富,但求三餐温饱

转眼已到乌干达的雨季,清晨还见和煦阳光,顿时变天起风,妇女们赶忙将顾客的衣物从晒衣绳上取下,提着黄色汽油桶去取水的孩子们快步回家。铺天盖地的乌云随即带来滂沱大雨,震得铁皮屋顶劈哩啪啦响。J 妈妈加入至今近 3 个月,已熟练手缝耳环,在协会聘请当地裁缝师的教学下,她已能使用脚踏裁缝机缝作束口袋。她蹲在办公桌旁,等着社工检查手作布包的剪裁、缝线、尺寸和耐用程度,倾身努力要在雨声中听清楚社工的评语和修改建议。

即使在雨季,妈妈们仍努力算准天气晴朗的日子前来办公室,好使用办公室的裁缝机,多多练习缝制布包。一旦通过品管,协会便会收购这些布包,妈妈们当日即能领取薪资,也持续在协会累积储蓄。

“我现在有办法吃午餐和晚餐了,我现在能赚一些钱,因为我有一份工作,我可以做耳环,还有用缝纫机做背包。我有钱来养我的小孩了,现在我的孩子们不用整天饿肚子,也不用饿着肚子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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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来的计画,是想要自己做生意,还有把孩子们照顾好。我想要有自己的缝纫机,在一个类似货柜屋的地方工作,可以有自己的小生意。我希望我能用这个小生意,让我其他的孩子们也都能去上学。”J 妈妈腼腆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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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作布品不会让妈妈们一夜致富,也无法帮助她们遇见负责任的好男人,保证后半辈子不再被抛弃。但是,小额收入能确保一家人三餐温饱,日渐累绩的储蓄则带来创业的展望。一点一滴的,妈妈们逐渐发现自己是有能力的,无须仰赖他人鼻息,眼神也慢慢流露出自信。

在妈妈们身上看见的,不再只是岁月和劳苦在脸上的刻痕、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窘迫,或是社会、文化、经济结构下的局限。这些妈妈展现了对学习的执着、对子女的承诺,以及对大环境的不屈不挠。

她们的坚韧需要被看见,她们的故事正在被改写。
典型的乌干达雨季,狂风骤雨后,终究会天青。

注:

1. 乌干达民众很少前往政府机关登记结婚,而是男女双方经由家族办理传统婚礼,或是两人情投意合决定同住,就可以算成婚(married)。相对的,也很少有离婚(divorced)的概念,国家统计资料和报告都是用 separated(分离) 这个概念描述 2 人分开,见不到 divorced 一词。但为方便理解,文章中仍使用“离异”代表 separated。

2. 联合国开发计画署(UNDP) 的性别平权指标是根据分娩的死亡率、青少年怀孕的比率、女性在国会的席次、完成中学教育的人数,以及女性劳动参与率。印度是 131 名,在乌干达的排名之上,个人感到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