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念无明》里的当代情绪病,作者甘木从城市集体郁结反思情感教育,让我们试着用柔软的心去面对世界。

是他也是你和我:城市的集体郁结

身处一个高度城市化的社会,一切讲求绩效与速度,我们内在高度压抑,无端的小事诸如冲不了灯、迟到一分钟、工作的小失误、影印机卡了纸、情侣间无意的一句话都可能让人想尖叫。

当戏中的邻居发现阿东是精神病患者时,他们希望阿东两父子搬走,免得病发时祸及他们,其中较有同理心的一人说其实阿东不过需要点空间,另一人即大声回应:就系无空间啰!屈系呢度仲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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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狠回很恶、很毒,但亦很真实。是的。香港人愈住愈细,愈住愈贵。根据中大未来城市研究所土地资源及房屋政策研究中心与全港关注劏房平台前年的调查,全港约有 8.64 万劏房户,若以每户 3 人计算,大约近 26 万人像戏中的阿东及其父亲一样居于劏房,劏房户人均居住面积不足 48 平方尺,而且租金占收入比率逾 4 成,远高于国际标准租金占收入 3 成的比例。试问这样狭窄的生活空间,如何叫人不生病?

戏中的阿东及其父亲所居住的劏房正正是电影海报垂直拍摄的全景,光是双层牀已占了半间屋,两个大男人挤得连转身都有点困难,洗手间与厨房也是共用的,在追追赶赶、营营役役的生活中,这些每日生活必需的事情随时于狭窄的空间中爆发冲突。可怜的阿东更于薄得如纸般的墙的一端,听得清楚邻家的师奶在另一端如何叫儿子别再找阿东,近在咫尺的邻居却也是遥不可及。

现代性的黑暗面:让情绪病超越阶级

如果说,这些疾病与阶级连结,也可能过于简化。别说阿东于病后被歧视而难以找工作,也不要说其驾驶中港货车的父亲长年困于劏房,就连阿东的好友 Louis 贵为金融才俊也不能免疫于高压的生存状态。既然如此,情绪病的普遍性自有其当代性的原因。

这种普遍性见于一句对白。戏中阿东发现父亲藏起锤子以防他病发后,他大吼:“你哋就好正常,我就唔正常”。其实,我城中哪个是“正常”的?何春蕤、甯应斌曾于《民困愁城》一书中提及这种现代性黑暗面,似乎是我们难以逃脱的,社会堆叠的声音出现,不断要人做好,不断要人向上,不断要人反思,这些情况都是在前现代的社会未曾出现。然而,资本主义下的现代社会却更难更少地提供让我们追寻人生意义的土壤,结果落得恶性循环的不断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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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市场经济走到极致,人的活路却愈走愈窄。狭窄的生活空间、与生活割裂的教育,造就了狭隘的视野,构成了高度一致的人生目标与生活方式,没有多元文化想像空间。太多的习以为常,改造了我们的身体。试问我们如何造就不断增长的生命及生存空间,如何容纳差异,又如何达至去标签?病的根源正正在此——狭隘。

说《一念无明》本地亦不本地,相同亦不尽相同。因为这些都是当代人所共有的情绪、恐惧、软弱。电影在说明人的差异,同时也是在说明人的共通性,代价则是发现我们并没有自己想像般的独特,sameness 也是如此重要,因为同理心的生成很多时是出于我们自身的经验,即便是最自私的人。

当然,我提出这种有关当代情绪病的普遍性,并不等于阶级不存在,相反,较优越的阶级依然掌握着相对丰富的金钱及思想资源去应对情绪病的问题。

孩子是希望:以一颗赤子之心待人

戏中唯一与阿东有良好关系的,就是邻家的小男孩,他无视母亲的劝阻,一再希望与阿东成为朋友,正因为勇者无惧的童心,戴不了成年人的有色眼镜,反而更理解阿东的另一面、更真实的一面,并走进其内心世界,例如小男孩隔着墙把小王子的故事读给阿东听,对阿东来说,或许是此时此地的最甜、重拾力量的一刻。

光看小孩的背景,内地来港的母亲,父亲离家出走,长期蜗居于斗室,无处发展的兴趣 – 种花,还不时面对来自母亲的学业压力,但他仍是有点乐天知命,一面妥协着、不自觉地受主流影响,彷佛在其身上看到成年人的影子,一面怀疑着,例如他被迫为学业头顶插针,又问阿东如何钱搵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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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人感触的一段戏,小孩走到天台找阿东,问他“为什么 D 花种极都死”。阿东便回应他可能有很多原因,例如环境不够好⋯⋯ 小孩便天真地说:咁我哋令个环境好 D 咪得。这段花于人的栽种隐喻,除了显示我城“环境”问题的失落,更加一针见血的带出人的主体性,“环境”不过是载体,由其中的人打造,同样,亦只有在其中的人能改变。是小孩的能动性让人看到希望,令天台成了他们的一片天,也是疗愈的起点,因为希望是人间至善。

情感教育:不如站在一起Mad

由始至终,我们自幼稚园就受训要听话,社会也一直如此叫人压抑,不容半点真实情感的表露,因为大概我们可以预视得到,自己会因此被视为幼稚、被视为不理性或不理智,所谓的理性或理智在当代社会一直被高举、被奉若神明,然而大部分人也曲解了所谓的“理性”。

其实,“理性”不是冷静、冷漠、无感。相反,理性的人必然是热爱理性,才算得上是理性的人,既然理性的人有热爱的能力,理性的人就必然是情感丰富、甚至澎湃。因此,“情感”与“理性”的截然二分,根本是伪对立。纯粹的理性并无法处理人生非理性的部分。“理性”并不能驱使我们做出某些行为,真正让我们有所行动的是流动的情感。

当代社会的狭隘让我们不自觉地追求高度的一致性,我们也太少机会承认内在真实的自己,因为即使我们有了敢于表达的勇气时,其实也很大程度是在盘算着受众的反应,并想像到他们的围剿,就算我们冲破了心底的重重障碍,最终亦因为社会容纳差异的空间 – 也就是人们容纳异己的胸襟 -- 实在太小。差异是重要的,因为差异是互相学习的起点。

必要时,我们承认自己的情感也是很重要,承认自己会有软弱之时,也有不完美的时候,而这样的自我理解正是同理心的起点,学习 make room for 自己的同时,也就是别对人太 mean,当然不至于丧失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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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无明〉的英文片名是〈Mad World〉,这个 Mad World 是我们的内心世界,也是外在于我们的世界。在世界躁郁症日(International Bipolar Day ) ( 3 月 30 日) 附近的档期上映,别有一番意义。

值得推荐是因为“认真”制作,serious 在于内容回应社会当下的情况,让人认清真相,除去对精神病患的误解;sincere,是因为导演与其他工作人员意外地在电影播放后现身,诚意可嘉。

这电影让我想起李智良《房间》的其中一段:陌生人竞活共存于此城,不是无异于同一种剥削,不是于敌我一纯无异的简单概括,而是各有一种生活上的曲折轨迹、抛掷出去未可着地的弧线,可能很普遍的经历,但它属于我、属于他人而不容抹褪,但它为现实所不容。唯有对自身、对他人生活历程有了此种“认识”和“重认”(Re-cognition),才能想到生活底层的矛盾结构,正是站在一起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