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 4 月 27 日,《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者林奕含结束生命。她生前这么说,“当你在阅读中遇到痛苦,我希望你不要认为‘幸好是小说’而放下它,我希望你与思琪同情共感。”此刻,女人迷想做得更多,也希望与读者一起把情绪化成行动,想想我们能如何共同织起一张保护网,温柔承接不断下坠的性暴力幸存者。

怪医千金,漂亮宝贝,这名号何许人也,见面她说,我是废物,我是痛苦的神童,别向我要答案,我只是名精神病患者。

2017 年,林奕含是文坛迸发的一株彼岸花,彼岸花要去地狱,魔不收,徘徊在黄泉,魔不忍,于是让她生根,成了死亡的接引之花。彼岸花有错过惋惜之美,花叶长在不同时候,似林奕含永别人生长大的那一段。人都说这花像是魔有温柔,让人在归途回眸,看见她艳红如泪的瓣。

走进约访的咖啡店,林奕含戴起耳机看来好遥远,她细读访纲,我轻声打扰震起她闪烁的睫毛,这见面生疏得很,她急忙收拾水杯包包移动,边帮我添了水,一声不好意思经常挂嘴上,我不明白这歉意何来,写时才想,或许这抱歉是代替世人说。

我是个恶意的作者,写作是不抱期望的

“‘这件事’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知道的,听起来很煽情,但它影响了,改变了我的一生。”《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变态骇栗,读文学的老师诱奸了读文学的女孩,发生在文明的大厦、升学主义的补习班。

林奕含谈过这本书的问世,写一个女孩被“诱奸”的故事,特别在书页最前写刻上真人真事改编,她不要人们以虚构的侥幸去阅读那恐怖,“当你在阅读中遇到痛苦或不舒服,我希望你不要认为‘幸好是一本小说’而放下它,我希望你能与思琪同情共感。”

近乎无力地写完这专访,难以想像:如果我爱老师,老师说爱我的方式是将阳具塞进十三岁的我嘴里;老师说我是全世界最好的礼物,却残酷撕裂地折着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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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说写是欲望,这个故事必定得让人知道。但那欲望不像吃饱睡饱能满足,写了更不舒服,但还想持续写的欲望。我问她对这本小说有没有任何期待?

她说:“我希望任何人看了,能感受和思琪一样的痛苦,我不希望任何人觉得被救赎。我要做的不是救赎谁,更不是救赎我自己,写作中我没有抱着‘我写完就可以好起来,越写越升华’的动机。写时我感到很多痛苦,第一次书写完成、来回校稿的后来是抱着不怀好意与恶意在写。”

“我希望看的人都可以很痛苦,我是个恶意的作者。房思琪发生这件事的重量是,即使只有一个人,那个重量就算把它平分给地球上每一个人所受的苦,每一个人都会无法承受。”

在苦难面前,我是一个废物

写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掀起许多议论,一个没有拿过文学奖的作者,张亦绚论掷地有声、骆以军形容像纳博可夫和安洁拉・卡特的混生女儿。

林奕含没有与谁讨教或讨论过文字,她用完美主义教育自己,写两千字文章,每隔两三个月就再回头检视,发现不满意可以修改的就会去修改或扩写,她从未想过读者是谁,只写给自己看,锻炼书写的音乐性与操作字汇的克制,终于愿意写下这个搁浅在生命长久的故事。

像是义务一般地把故事写出来了,她说:“一直以来都不想写,因为一直以来我会做的事只有写文章,这件事不是简单可以用文字概括的,我觉得用一些很雕梁画栋的东西去把它写出来,是很徒劳的,我也在不可自拔地写文章时,会有点恨自己,没有起到任何实质上的帮助,包括对我自己,为什么我自己写,老实说我并不知道。”

书写于她是没有成就感的,林奕含嗔恨自己只会写:“写作是一件很没用的事,我的口头禅是,我是一个废物。”

写作前半年,她酝酿着同时陷入胶着:“精神病发作很严重那段时间,我有半年无法识字,打开书字就像蚂蚁一样,我看不懂,很痛苦。失语,没有办法讲话。我在思考读文学的人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吗?他误读了吗,他读错了吗,他没有读到心里?我终究必须相信,文学让我幻灭。我长年以来用来锻造我的尊严、我引以为傲的、让人赞叹的,我自己会有些得意、自己以为有点思想的那个东西,竟然,会变成这样子,我真的非常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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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热爱文学,那程度好比:“如果有人骂托尔斯泰或是费兹杰罗,我会很生气!”她的愤怒坦白地像双手掐住的那只水杯,透明坚毅。

文学是我教育自己的方式

林奕含高中读的是数理班,当大家都会比谁的数理好、谁可以用最帅的算式解难题,她静定阅读,说自己一直被看做那种会写作文、有点风花雪月多愁善感的人。

她声称自己高二那年“起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让她停滞,一是“房思琪”的故事,二是精神病。

“我开始厌食,不想吃饭睡觉上学,什么事都不想做,看小说对我来说很像私奔,因为大家都在准备大考,从那时候一直到现在,不停地看小说,高中毕业到现在失学,看小说是我自我教育的方式,对我来说很珍贵。”说起文学,像莒哈丝谈她的情人,痴狂迷恋。

失学后林奕含开始长年窝在书房:“精神病真的是,很荒芜。生病的期间做了很多荒唐事,父母对我不能理解,失去健康亲情爱情友情,一无所有,很痛苦很痛苦,反覆自杀很多次⋯⋯”

她声量渐弱,如气如丝,再直定地说:“真的是只剩下文学了,我书架上的这些人很珍贵很珍贵,当我准备要写小说时一边构思,一段时间精神病又发作得更厉害,我开始思考李国华身为一个学文学的人,文学对他与对我的意义,我一直相信读李杜诗的人,一定会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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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讲到一个趋近天真的地步,她脑袋一转又耻笑自己:好傻喔。说起自己对善美的偏执她感觉世界不敢置信:“我知道这听来煽情、迂腐,但确实是这样。”我不禁想,她直视过的地狱长什么模样,让活着的一切,肮脏才理所当然。

真正的我,在过一个比较幸福的人生

林奕含嘲讽自己的精神病,我问她如何与苦难共处,她说我不会这件事。“高中得重郁症,后来又加上很多哩哩抠抠的精神病。”话说到着,林奕含有点好笑的笑出来,彷佛那病淘气可恨。“成年之后,一直到现在,我没有做任何社交活动,我所有的活动就是关在书房里看书,可以说我的整个生命就是建立在思索这个肮脏的事情上。”

她与思琪的生命经验交错,思索一个人的人生,怎么就停在那里了?林奕含觉得自己没有社会化,没有长大过,人经历过的大学社交、社团活动、恋爱,她都没有。“我比较亲密的朋友大概三四个,我最常讲话的就是我先生,第二个最常讲话的是全联的店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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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社会的经验让林奕含恐惧:“我之前有上大学两年,会莫名其妙跟老师乱吵架,周围同学的反应就是,你应该要吞忍,我会觉得,这个是不正常的,很明显是老师在欺侮我。我少有跟外面的人相处的机会,不知道为什么,一旦相处我就会搞砸,尤其是在面对上下关系阶层关系时。”

林奕含说自己可能真的不适合生存,因为上对下的权力关系、别人替他人打分数⋯⋯等社会活动使她厌恶。“人生很多成长,都发生在大家刚上大学的那个黄金时期,我可能永远错过了,错过就没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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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形容人类是“外面的人”,我好奇林奕含如何看待活着?“老实说可能有点悲观也像假的,但是真的,我没有活着的实感,有时候我会觉得,在很久以前第一次自杀时,我就死掉了,我知道这听来很虚假,我也常跟我的医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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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这一口气叹的好深邃,才像从悬崖回来说:“真正的我,在过另外一个比较幸福快乐的人生。”

精神病的痛苦,我不能和解与原谅

《报导者》的林奕含专访一出,林奕含彷佛成了精神疾病的导师,许多人投信巨细靡遗写出痛苦,林奕含说:“我真的哑口无言,因为我不是专家,我没办法介入谁的人生,我不是心理医生,就算我是心理医生,我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我不能对你的状况下任何判断,或是对你的人生下指导棋,我只是个病人,我不能因为生病就在这方面有任何专业,所以就,有点尴尬这样子。”

她很喜欢在语述最后加上“这样子”,念起来很快就变“酱子”,有女孩的可爱。我问如何与精神病相处呢?她头看来很疼,谈人们有个误解,就是精神病要靠意志力痊愈,林奕含说精神病与心脏病一样都是医学上的疾病,真的来的时候还是需要去急诊、吃很多药看医生。

“我也没有靠意志力,就是回诊比较频繁、哭比较大声。老实说我自己都完全不会跟痛苦共处,我自己的方法就是定期回诊,每天吃很多药,听起来很孬,但就是这样子。我也觉得,如果你痛苦到某个地步,唯一的方法就是要看医生,要回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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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在受苦方面,读张亦绚《永别书》,一句话就像她人生的写照:“我是痛苦的神童。”

“我是痛苦的神童[⋯⋯]我的问题是,人类需要这样的知识吗?需要了解,那么极端的痛苦与真相吗?”——《永别书》

面对苦难她觉得最糟的就是即便写了这样的小说,残忍的事实仍会继续发生。人们可以报复邪恶的方法几乎没有,甚至,市面上心灵鸡汤宣导着和解、多少创作声扬原谅:“我讨厌觉得什么事情都可以和解,我很讨厌原谅,非常。之前有关于慰安妇阿嬷的《芦苇之歌》,或是很多电影都会在结尾放上一个新生婴儿,象征新生,我看了就很生气,很多事情都不能得到新生,死掉的人就是死掉了。”

林奕含太气愤时,眉心皱成漩涡,窝藏伤心的黑洞。我问起她如何看待以结构出发去解决现状?“我知道站在长远的历史来讲,确实会新生,我这本书可能有人可以得到警惕,有人也许得到安慰,但我所知的经验,就是他们没有了,永远不敢出门,他发疯了,如何跟我说有新生?如何告诫世人房思琪成了一个教训?这样太残忍了,我不能和解。”

已经插入的,不会被抽出来

林奕含特别说,不希望这本书与结构产生关系。别轻易以体制去解构它,因为一旦如此,就如同视“房思琪”为个案,当作无数个被害者中的分母。

“我不太愿意站在那个观照长远、历史的角度去思考。我知道这样子很政治正确,我也有能力如此思考,但我不愿意。”

这时代流行“大格局的思考”,林奕含却说,我不同意站在父权的正对面去抗争。

“当我们说出父权强暴女权、体制强暴知识,是很轻松的,太习惯讲这句话,他们不知道‘强暴’这个词的重量,他们不知道有人听到这个词就会昏厥,痛苦不已、不舒服到耳聋半天,这是很危险的。我觉得没有受暴经验的人,或许能,可是你要作者我,或是思琪,说出‘我小时候爱上强暴我的老师’,那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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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再提出,她更害怕一些所谓“比较进步”的人,修了性别学社会学后彷佛能轻易去解构痛痒:“让我害怕的是,很‘聪明、进步、政治正确’的人,这些人是有理想抱负的,他们在谈结构时,一个一个的房思琪,是不是就从大网子漏下去了?所以为什么我要写思琪的事,甚至细到有点恶心、情色变态。我要用非常细的工笔,去刻画他们之间很恶心色情很不伦的。大家都看到统计数字,所以我不想谈结构,大家都忘了,那是一个一个人。”

她不忍心,一个个房思琪,从那结构的网掉了下去,林奕含谈起这个小女生:“就像思琪从未能够进入结构,她宁愿可以进入结构,宁愿当一个无知到进入结构的人。她宁愿没有读过书,没有读过《第二性》、《性别打结》,她宁愿‘让男人养她’、‘买名牌包包’,她宁愿做这样的人。但不是,她读过,她了解一切,她还是只能从另一个角度‘让男人养着她’。她的‘快乐’是带有引号的快乐,她知道那不是快乐,可是若她不把那当作快乐的话,她一定会活不下去,这也是我觉得很惨痛的一件事。”

“不要跟我讲你要看远一点,你要放下,你要站高一点看。我是很苟且的人,从长远历史来看,也许可以被改变,但我所知的就是,已经疯了的人,不会变成不疯,已经插入的不会被抽出来,我所知的就是这样,我非常痛苦非常生气,已经吃进去的药不会被洗出来。”——林奕含

再见自尊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一起令人心碎的事实,林奕含也是。她多么心疼地说,是房思琪过了一个没有人该过的人生,林奕含也是。

房思琪在自己的日记写下:“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林奕含常挂在嘴上的道歉,是不是也近似这样,伤痛让人忘了事实,抱歉了,无用的自尊。想着那日专访结束,我与林奕含走出咖啡店,她原来要去书店,走到一半又孩子气地说好懒啊回家好了。她轻盈的脚步,白皙的手指,如何徒步下这样沈重的事实。

她是徘徊在黄泉的彼岸花,魔不忍收她,又不舍让她走,林奕含是魔在人间种下的温柔,她身上背负地狱加诸的恶,花心里有纯挚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