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少年叶永鋕,因其阴性特质,饱受同侪的霸凌和校方的漠视,期盼社会开放更多性别想像,实践性别平等的理想。

学校,对于“不一样”的孩子来说,甚至是会丧失性命的战场。当有人主张性平教育正在将孩子洗脑成同志的时候,却无视许许多多玫瑰少年在性别刻板印象之下的艰难处境。“叶永鋕事件”发生在民国八十九年,人本教育基金会的俐雅在当时陪伴叶妈妈追查事情的真相,过程中,她渐渐拼凑出叶永鋕的生活样貌:温暖、善良,却因为“不像个男生”而被伤害……

前六年法院判他的意外是因为昏倒,第七年改判为滑倒致死。但是最该被审判的是,为何有那么多的欺凌?学校也任由这状态持续?死亡是果,长期被歧视是因,我们不只要打赢官司,他父母的坚毅还有性平协会、其他有心人的不忍,我们要把他个人,以及以前无数个“他”的苦难,转化为将来成千上万个“他”不再被欺负的养分。

人本南部办公室主任张萍跟我去拜访学校。听校长的说法、访谈他最后一堂课的老师、第一位发现现场的学生、同班的以及随机遇到的学生,我们表明想协助的心意,包含由人本高雄主任祯芳为全校学生上一堂性别平等的课。

勘察他倒卧的厕所时,虽然地板的血迹已被冲掉,小便斗旁喷射状的连串血迹还烙在墙上,昏倒的人如何让离地面四十公分处溅血?这让死因有众多揣测。明明音乐教室旁边就有厕所,他却得跑去一百公尺外的厕所,只因校方担心学生抽菸把厕所封锁了。学生的生理需求与安全,在办学者思维中比不上管理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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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与人访谈及环境接触,我逐渐对他的学校生活有点雏形,在他身上发生的羞辱与欺负,单独拿出其中的一项,都是惨不忍睹的:被同学围堵脱裤子、被学弟罚站在马路上、被迫帮同学写作业、上下学路上被修理、下课时间的各种捉弄……为了尽量不跑厕所,能喝水喝汤吗?每个上学的前一晚,睡前的他在想什么?要离家上学的他是怎样的心情?

不是单一事件,不是某个倒楣日,是日复一日经年累月的三年,他只是去上个学而已。叶妈妈去学校反应几次后,永鋕跟妈妈说不要再去了!叶妈妈直到现在都只能猜测为何他需穿着卡其外套?他都说没事,屏东的夏天是酷热的,他是为了要遮掩或逃避什么?

他是别人威权的出口、单调生活的乐子、阳刚文化的侵蚀对象,大家都知道他好下手,欺负孤立无援的他是安全的。老师呢?是不是潜意识认为问题在于他的行为特质?认为他改变行为问题就解决了?欺负他的学生也是受害者,当他长大察觉到自己对人的伤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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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家,我看到被他照顾过的动物、他巧手栽植的植物、他是唱合唱团的“第一女高音”,房间的电子琴是父母对他天赋的欣赏与支持,还有写了又揉掉的纸条——“老师!你眼睛怎么了?这些笔迹一样的作业,你怎么没发现?”这是他没送出去的控诉与求救,之前他在周记请导师帮忙处理也没用。

女同学说他温和贴心,他的客语教学很有趣,感情丰富的他为了死掉的狗哭了好几天。他在家里与村民心中是受欢迎的,会帮人洗头、烫头发、学过剪发还不能出师,村里人炊粿、包粽子他会帮忙,他跟妈妈去喝喜酒是为了学习烹调,他买了不少食谱,每晚都端出四菜一汤,他一步步往他爱的餐饮科靠近,他做的缎带花漂亮到老师想拿去福利社卖。这些多数成年人未必有的能力,竟是他受嘲弄欺侮的原因,只因他是男生,这些精彩的能力,在性别刻板印象下成了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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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妈妈不知道他会走进法庭,他在儿子消失时也“失心”了,直到接到屏东法院的败诉通知(有检察官主动针对这起意外提告),叶妈妈突然有清醒的感觉。她要帮她儿子要一个公道,她要让校园不要再有第二个叶永鋕,结果迎接她的是漫长六年的败诉过程。

后续的上诉,告的是学校厕所没维修好,以致学生滑倒致死。每次到高雄,性平协会与我们都有人陪伴叶爸叶妈。第一次出庭前,我拿名片去跟校长、总务主任、庶务组长打招呼,他们收下我的名片,眼神看我一眼就回避了,看着正在病中的校长,我想着他也是受苦的人啊!因缘际会让我们双方为一个学生的死冲撞出更多文明的可能。


(育基金会屏东分会主任张萍在叶永鋕追思会现场祝祷)

每次出庭,都是对原告的伤害,我印象深刻的是:有次法官请叶妈妈去看照片,她翻完转身要回原告位置时,坐在旁听席上的我看到的是破碎了的脸,痛苦而扭曲的线条竟可以割裂一张脸。法官问她有何话要说?她说:我只要想到我儿子活着与临死前的样子,我就痛苦地快要死掉,又担心家人难受,常常洗澡冲水时哭到用头去撞墙……

法官打断她说:“不要讲妳的委屈,这是法院,不是让妳讲委屈的,不然那些在外面车祸死掉的怎么办……”如果多点人性,他可以说,“你的痛苦我知道,不过法庭是要证据的。” 又有一次,法官问叶妈妈有甚么话?她说:“我梦到我儿子跟我说,他不是昏倒的,是滑倒的。”法官大声训斥:“做梦就可以判案?那全台湾的法官律师都回家吃自己,法院也可以关门了……”如果他有点人味,他可以说,“你太思念你儿子了!我们就是在调查他的死因。”法官教训她的时间比这短短一句话长好多好多!

法院判第一个败诉后,学校的公布栏贴张狂贺校长无罪的大红纸,叶的弟弟还在学校就读,办教育的人有想像到这对当事人的伤害吗?父母辛苦把孩子养到剩一个多月就毕业了,只是去上学小个便,从此失去儿子,他们的无辜呢?整个学校没人意识到这行为的不妥吗?

他的弟弟有阵子无法好好睡觉,看到有人去家里让妈妈哭泣,会私下去问对方为什么让妈妈哭?小小年纪的他,努力不让自己成为妈妈的负担,用不干扰妈妈的陪伴关照她,他也很需要被帮忙啊!叶妈妈说小儿子沉默很长一段时间,有天突然说很想念哥哥做的蛋糕,还有哥哥常变花样的晚餐。

有次性平协会呈上资料,想在思想上启发法官,法官翻一翻后说:“性别平等是什么东西啊?很时髦喔!”于是,他们在报纸投书社论,引燃舆论革命。

我们申请神经外科医师出庭当专家证人,他说叶永鋕的头颅有两道骨折裂痕,大脑像豆腐摔到地上去了,这是瞬间重击才会出现的伤害,一般人在昏倒前都有自我保护机制,瘫软下去不会有这种伤势。

每次结束庭讯我们会一起吃顿饭,陪叶爸叶妈讲讲话,为他们支持打气,我们也为一个意义而战——每次出庭的攻防都是在启蒙法务系统的新思维。出庭、媒体投书、演讲、拜会相关人士、公听会……在众人努力下,永鋕辞世后第四年,台湾通过了性别平等教育法,这是台湾人权史上的重大里程碑。

七年来,本来讲台语的叶妈妈,逐渐能以中文夹带台语表达观点,我想她已经反覆在心里说过无数次了,在煮饭洗衣、在田里、在路上、在午夜的失眠。历经七年,更二审大逆转宣判学校有罪——他们没维修好厕所,以至于过失致人于死。

叶妈妈说,学校被判有罪,她并不高兴,因为她不是要校长、主任被关。她说她并没有赢 ,她永远都不会赢,因为她的儿子永远回不来了!

永鋕生前我不认识他,死后因为官司我们一起走过七年,在我的认识里,上学有如惊弓之鸟的他,并不因此而失去对自己的信心,他的心思用在唱出悦耳的歌、照顾花草猫狗、做缎带花、烤布丁蛋糕、研发一道道滋养家人的菜肴、帮村民包粽炊粿、替妈妈的客人洗头按摩……除去他是校园暴力的受害人,对音乐、美食、手作艺品有才情的他,在我心里是个有创造性生活态度的实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