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的力量》《当代寂寞考》,作者马欣与她那一支顽强的笔,写尽了这个世代不可与他人言的孤独与欲望。专访马欣,她说那其实是一箴箴给反派与怪胎的情书,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写,其实这么活也可以的,我同样也在这里,脱离常轨能活。我听马欣卧底的青春期,读她寂寞的逃逸手册,也分享给你。

“基地呼叫汤姆少校,基地呼叫汤姆少校,服下营养剂,戴上头罩。基地呼叫汤姆少校,倒数计时开始,引擎全开,检查一下启动开关...”

大卫·鲍伊的〈Space Oddity〉像马欣,揣怀孤寂的善意,跟地球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从《反派的力量》埋头写到《当代寂寞考》,她爱怜世人所弃绝的怪客、鲁蛇、反派,她书写被社会无止尽索求几近掏空的欲望、快乐、幸福,马欣的字自成一个宇宙,总热着一双眼看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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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佛在说,你看呐,脱离常轨的生活也能活,尚且更加辽阔。

“基地呼叫汤姆少校,电路出了问题,好像烧坏了,你听见了吗?汤姆上校?”

马欣是这时代的汤姆上校,她时而不理睬波士顿中心的呼叫讯号。她依然深爱地球,却不愿依照制式规则那样爱它,于是只好飞得更远,离群一些,喂养更加温柔的目光。“可能因为这样,许多人形容我像外星人啊。”

专访马欣的这天,她牵我的手,带我飞抵遥远宇宙,我漂浮看地球众生,竟觉得如此陌生。

卧底青春期手记:我找不到从众的理由

我看见地球人活在后工业时代。

工厂和黑烟从生活中隐匿了,可我们惯用生产线思维要求一个人的养成。婴孩呱呱坠地,被送上工厂的管理流水线,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要求他长成一个方方正正,标准的人。

如果出了差错,卡在轨道上了;如果作为产品被认定“不合格”,会被扔到什么地方?会被处罚还是关进监狱呢?那是我们冷漠酷异的日常生活。

这时候,有个孩子站了起来,对着四处观察东张西望,一把清朗稚嫩的声线说,“我们在这做什么呢?”那是马欣从青春期就开始的提问,也是她书写《当代寂寞考》的原因,我们把自己变得一模一样做什么?

“我心里老是想着卡在生产轨道上的那些人,他们格格不入,离群索居,跟我一样,我特别想观察书写他们。我从不觉得人在成长阶段,该被工厂式的产出,不合群的成长,该是可以的。”

马欣的青春期,据她形容就像卧底。“我生来就离群,幼稚园的时候,因为没跟任何人说话,被老师当成自闭儿,急着矫正;小一那时我大概很奇怪吧,所以被孤立了,便当还被藏了起来,生活承受着小小的霸凌,我才意识到,‘哦原来我这样,是不可以的。’”

“我觉得你要嘛读书,要嘛读人。现代人连读人也不愿意了,草率地用第一印象当作认识你,决定你的好恶。”马欣有点忿忿不平,这样的气恼是时代共有的。碰撞秩序后,才明白自己不合产品设计,试着割舍掉些什么,以免被踢出生产列。“可我一直找不到必须从众的理由,我无法迎合这世界的价目表,它们完全错开我心目中的价值。”

她喜欢想没有答案的为什么,她怀疑却不愤怒,青春期,她花大量时间分心,人比教科书更有趣。她细细观察老师、同侪、路人又或是家长,发现每个人都是俄罗斯娃娃,面具的背后还有面具,拨开了一层还藏着一层。她站在观察位置,自此知道,没有全然的好人与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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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欣的字细腻锐利,都取自她的观察手记,不评论、不打扰,不妄贴标签的成长经历,观察的眼光带着点异乡同感的情份,“我想让深感格格不入的人明白,有人陪伴着,我们都是这样长过来的。”

马欣温柔地密实,她在暗处长时间窥看,满是不舍的目光,眼泪落下刻凿成一个一个字。

削足适履的现代寓言:你的认路本事呢?

“我是被异乡人跟沙林杰麦田捕手养大的,没有这两本书,成长阶段我会更迷惘。后来想想,还好有村上春树啊,他就是以离群为乐的人,提供了一种离群管道,从他的逃生口,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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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从孔隙钻出去,望见别有洞天。说到离群,马欣太有经验。她不在体系里找答案,她看书看画看人,撞见更多脱队的人。“人应该要有认路的本事,而不是看到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

现代人钻到群体里,是为了便宜行事的逃避自己。生活太便利了,随时随地都能躲开自己。打开网页,就能佯装自己关心世界,生活中存在着“做自己”的虚构假体,我们找着网路上的温暖映照自己,没有发现自己慢慢空掉了。弃绝寂寞与空虚,只敢拥抱快乐的自己,迟早有一天,认不得自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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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面对自己的怪胎与反派,孤单寂寞怎么处理呢?你随着蝇蚊乱舞,跟着广告标语的光走,可是你的孤单寂寞,没人帮你收拾。孤单寂寞像房间杂物,不翻搅他,不观察他,有一天你的门会堵得打不开。”

你看过月亮黑暗的一面吗?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 每个人都有的东西。我们之所以愤怒,是因为社会从来不要你的软弱不安脆弱黑暗,他摇摇你肩膀,叫你赶快好起来,可你不是钢铁人,你就感觉黑暗要淹过来。

你看见站在身旁的政大摇摇哥被抓走了,我们走进傅柯的寓言,成就校正的控制狂时代。用一套标准,框限千万人,人们不惜把脚跟脚指头切掉塞进玻璃鞋,结果玻璃鞋越来越小,越来越难穿,要砍掉的地方越来越多....

“人真的可以在失去呼吸前,就断了讯号。”听马欣这样说,眼泪差点掉下来,“有人掉在流水线上会尖叫,会挣扎,因为身而为人的原始基因呼喊着,自由呢?价值呢?为什么我们不停否认悲伤,黑暗跟光明应该中性,都是我们的一部分。可不可以,不要容许世俗的目光,绑架你可贵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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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流水线生产制度,也会习惯买单速成药方,于是人们渐渐把阅读当成特效药来服,要 10 分钟立即见效。

马欣是当年在生产线上发出微弱尖叫的孩子,当时没人听见,现在她可以写书,可以把生命的重量还给书,让人看见世界真的存在“骇客任务式”的选择,蓝色跟红色药丸你愿服哪颗?

“我多麽希望大家在心甘情愿进入 1984 的地狱之前,能多一点迟疑。”

我不需要问马欣为何写书,她的理由都在每一句话里头,那么顽强。

“写《反派的力量》是个提醒,我希望让大家找回‘自己认路的能力’。人都有认路的本事,而不是看到哪里人多往哪里钻。”

小丑断代史:为怪胎与反派书写的一封封情书

经常,离群的人,第一时间被辨识为反派与怪胎。

一阵风吹过来,人们抬头,望见小丑摇摇欲坠站在时代翻页上,他悲伤而荒谬的笑,用极高的娱乐性吸引大家的目光,他说来啊,认真看看这时代的种种丑态。

“小丑是 2008 年金融风暴下的产物,他映照高谭市,指涉了一群被经济甩尾的人,被甩掉的,后面的小数点,他们该如何自处?他彰显了时代处境,再怎么疯狂人们都选择闭上眼睛往前走。”

小丑是马欣尤其钟爱的反派人物,她不能不写,一想到小丑背后指涉的群像就心疼了,他浮粉的妆、他不合时宜的紫色西装、他踉跄的身影、他没有任何理由的疯狂、他的弱小与强大里头,你看见了什么?

“那一句 why so serious 其实是嘲讽,反正再怎么样,你们也不会认真看待现在产生的问题,反正你们不在乎,你们选择残酷到很天真。”

小丑是断代史的标记,小丑之前与小丑之后,我们的国境被打破了,走进城市思维,强国一带一路收编,那是个更巨大也更残破不堪的高谭市,中产阶级渐渐陷落了,资本主义失控了,游戏规则就要玩不下去,我们拥有的都是剩余,共同怀抱着更年期的焦虑。

马欣的温柔很锐利,小丑提醒了她这时代的生存困境,成为她持续书写的关键理由,这是个比她成长阶段更严峻的年代,“我始终相信有许多如我的 outsider,异乡人是不会消失的,我希望能做为一个质疑与陪伴的角色,走在他们身边。如果这世界如此纷乱,我但愿我的书是为他们书写的情书。”

那些被生产线扔弃、被群体暴力割舍、被时代厌弃的反派力量与怪胎性格,是我们身而为人的碎片,马欣也不喧哗,就弯下身来静静捡拾,细细抚爱,埋进她的文字里。

于是总在阅读她的字之后,我们明白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完整”其实很残缺,从书里拿起一片一片,再拼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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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苦行僧的长征,建构也完整了自己

“与其说作家很聪明,他们的愚钝与纳闷才是最被瞩目的地方。”——寂寞公路

“其实你有话想说,才会想创作。你看到了什么,压抑了什么,在群体之下你不被允许说,所以你写下来,你画下来,你用音乐记录下来。”马欣歪着头,托着腮,一边短发塞在耳后,我们飞得好远好远,绕了几圈才回到地球,回到采访桌,回到眼前的一叠纸,一支笔,就是共有的幸福,文字骚动着,有话要说。

刚开始是疯狂的读,小学生不懂的社会学都在小说里头,于是渐渐捉摸世界的游戏规则,也清晰了反叛与离群的可能。马欣在小学三年级立志写字维生,写字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兔子先生,带她去更远更自由的宇宙。

“笔带我思考很多事情,那个思考比我自己更聪明或更清楚,写作是逃生管道与出口,是我依赖的求生方式,写字建构也完整了我自己。”

埋头伏案,我们和自己靠得很近,距离规则很远,写字是集合的纳闷与质疑,写字是比肉身行得更远的革命,写字是用最迂的笔温烫最冰凉的世道。“写作是我相信的生存方式,你感受到这个乐趣时,你无法放过他。写作很像苦行僧,在书桌上的长征,让你全身肌肉都痛了。”我和马欣相视一笑,我们都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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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跟我一样感到孤独的孩子,能跟我一样被文字所拯救。”

文字救赎我们,像一列徐徐向前的列车,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呼朋引伴,自此你知道,孤独的时候,可以扭过头钻进车厢,没有人成群在那儿,却让你心安,你不用成为谁,是你自己就够理直气壮。

关于反派与怪胎,马欣愿意写得很长很长,永无止尽,用笔墨堆叠逃逸载体,我揉揉眼定睛一看,那原来是一艘形体奇异的飞船,满载孤独与欲望,即将安静升空,就要飞抵月亮的暗面。

而我多麽愿意,马欣的专访,我永远也不写完。